第十二卷 螺旋盡頭 第2249章 殺死自己

寬敞的密室中,倖存的研究人員分成兩群。一群人抱著自己的身體瑟瑟發抖,如同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卻眼神獃滯,久久都不動彈。另一群人則目瞪口呆,站在玻璃牆邊,凝視著面前的空氣。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安靜在密室中擴散,哪怕是獃滯的人們不住喃喃自語,也只是在襯托出這安靜中的怪異感。所有還能夠思考的人,腦子在這個時候也顯得有點不夠用,詭異的情況已經見過許多,但是,從眼前消失的同伴所說的那些話,放在平時不過是妄人妄語,但放在當下,卻讓人愈發感受到那致命的詭異感。

這不是尋常意義上殺死自己,讓自己的生理機能停止活動,而是一種思想,一種意識層面的東西,從精神層面追來,它無形無狀,卻直至一個人對自我和世界的認知——人的生和死,是具有客觀物理意義的,但是,作為主觀活動著的生命,主觀精神上的意義卻似乎更加重要。對大多數人而言,自我意識乃是比自我肉體更加重要的東西——宗教,哲學,那些從形而上指導人們生存,找尋意義的思想,從來都是堅持「意識」大於「肉體」的公式。

當一個人問出「人有靈魂嗎?」這個問題時,就意味著他對自己的認知和觀測,已經提高到了一個不滿足於客觀物理的高度。當人承認自己是有靈魂的時候,當人認為,自己的意識比自己的肉體更重要,且自身的行為取決于思想意識活動的時候,那些精神層面的東西就已經隱隱成為自我認知中的決定性因素了。

這些意識還算清醒,還能夠去思考、認知和辨別的研究人員們,親眼目睹到了一個人是如何先從自我認知上崩潰,再從物理肉體上徹底瓦解的過程。對這些能夠思考,並將「思考」抬高到一個區分自身和他者的本質角度,乃至於抬高到一個決定自身存在的高度的人們來說,所有從自我認知的高度,從精神意識的層面的崩潰,就是一種本質上比肉體瓦解更加徹底的死亡。死者在自身物理形態徹底瓦解之前,所表現出的思想上的扭曲,形而上的哲學意義上的否定,乃至比正常意義上的死亡更可怕的結局。

從這個已然崩潰的研究人員身上表現出來的瘋狂,其實就已經是一種「死亡」了。在他從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所有目睹這一幕,還能夠去思考的人,都能夠清晰感受到,構成這名死者的自我認知因素的死。而這種死又是何等的殘酷而徹底。

比起肉體徹底瓦解,消失在空氣中的詭異,這些尚且還算清醒的研究人員,更加恐懼那無形無狀的侵蝕對自身認知的破壞力。這也是他們在病院所目睹過的種種怪異中,最能擊中他們自身弱點的恐怖。

情緒如何,想法如何,身體如何,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是如何認知自己的?是如何認知世界的?

在他們的研究中,從過去到現在,都從未見到過這麼異常的情況:一個人的自我認知崩潰,雖然在理論上是成立的,卻從來都沒有這麼迅速的例子。明明在幾分鐘前,這名死者看起來還是挺正常的。這個人從一個完整的人格到自我認知的崩潰,整個過程中到底是在承受怎樣的一種攻擊,在場的人也找不到半點痕迹。

這個傢伙,就是這麼突然思想一變,發瘋地大叫,如同覺悟了天地至理般,宣揚著平日里連他自身都不屑一顧的想法,就像是有什麼開關被打開了,整個人的內在徹底在那一瞬間就被扭曲——是的,扭曲,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都認為這是一種由里到外的扭曲,那肉體上所呈現出來的扭曲姿態,完全就是其自我認知扭曲的更樸實的寫照。

看不到的敵人,隱藏起來的手段,直接穿透了一個人的肉體,瞄準思想進行猛烈攻擊,這是何等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不,不可能,消失了……?就這樣沒有了?」一名研究人員失神般喃喃自語,伸出手想從那團空氣中撈出什麼,但他只感到,那裡除了空氣之外,什麼都沒有。

一種真正的,徹底意義上的死亡,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清晰可見。

「他的意思是,我們的敵人是上帝?」另一個研究人員似乎還在思考已然瘋狂的研究人員所宣稱的那一切。在他看來,那是一種將自我主觀和客觀事實對立的想法,其中處處存在矛盾,有許多無法自圓其說的地方。可是,從人類發展歷史來說,科學確實並不起到第一推動作用,反而是哲學才具備更強的指導性和推動性。有許多人宣稱科學的盡頭就是哲學,在他看來並不恰當,但也不可否認,這種話正意味著,其實大多數人仍舊是認為「哲學」在人類所有思想的高度上,處於第一位。

意識主導行為,有意識的行為才是人的行為,一旦從主觀上肯定意識的主導作用,那麼,主宰意識的思想哲學,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第一因素。當這樣的第一因素被攻擊的時候,任何位居第二和之後的因素,都不足以去對抗和救援。

只有思想才能殺死思想,只有從自我意識和自我認知上的毀滅,才能徹底消滅一個人,這是許多人的共識。更極端一點說,之所以人們認為,消滅一個人的肉體,也算是一種徹底的消滅,僅僅是因為到了現代,科學總會讓人有一種感覺:人的意識是基於肉體才存在的,只要肉體死亡,意識也會跟著消亡,這才讓肉體上的死亡成為了一個決定性的終點。

但是,在這樣的想法中,也無法掩蓋這樣一個本質性的情況:人想要從肉體上殺死另一個人,實際上,他們想要殺死的,仍舊是那個根植於肉體行為中的思想意識和自我認知罷了。如果能夠有一種方法,直接對一個人的思想意識和自我認知進行打擊和扭曲,也不會有人會專門去毀滅另一個人的肉體。

在人類的社會中,針對思想意識和認知層面的思考和行動其實並不少,並且,有許多卓有成效的成就。一個文化的誕生,從來都是從思想的碰撞開始,直到這種碰撞的結束。然而,這個過程的跨度太大了,時間太漫長了,針對一個人的思想教育,哪怕從嬰兒時期開始,要定型也至少需要十幾年的時間,並且,期間還會有種種反覆。

對比起人們的攻擊思想意識,改變自我認知的方式和過程,以及最終可能達到的程度,此時展現在眾人面前的那無形無狀的攻擊,更來得直接快速。

如果說,過去的人類所掌握的手段,是文火煎熬,那麼,如今這恐怖而怪誕的手段,則是如同一顆子彈。「砰」的一聲,一個人的自我認知和思想意識就結束了。

這些目睹事情經過的研究人員,絕對無法承認,這個帶著瘋狂思想,宣告一切都被上帝主宰的研究人員還是自己的夥伴——在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他就已經形而上地死掉了。

「無法觀測到的,無法確認的,無法接觸的,從科學角度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另一個研究人員從驚悚中醒來,這麼對其他人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人要保持獨立性,就不能承認自己的思想和自我的意識並非屬於自己,而是他者的一部分。倘若自我是一個錯覺,那麼,死亡就在眼前。」又有一個研究人員在警告自己般,述說著。

「他到底聽到了什麼?」也有人問道:「這些話,很難想像會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就如同我很難想像,自己會說這樣的話。」

有一陣子,沒有一個人接話,彷彿都在想著自己的事情,彷彿都在想著這個瘋狂而扭曲的死者所象徵的意義。只要他們自己願意,他們可以找出許多理由,去否定死者那瘋狂的想法,去駁斥那扭曲的揭示。但是,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正越來越難以去否定這種在平日里不屑一顧的歪門邪道的想法。

因為,他們所處的境況和平日里完全不一樣——末日已經臨頭了。

這個病院里所有的人,都已經做了種種嘗試,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從每一個自己可以獲取到的情報中,去勾勒這個世界的變化。然而,在他們能夠看到、想到和推論到的狀況中,沒有一件是好事,沒有任何好的預兆。一切都在變得惡劣,每一次變化,都只是在變得更加惡劣。

他們的遭遇正以一種直接又殘酷的方式否定他們的努力和想法。無論是理論研究,實踐行為還是客觀事實,都似乎在證明這個世界並非他們自身所想像的那樣,他們對自己,對世界,對未來的認知,都是主觀且錯誤的。

「我們無法觀測到,也無法接觸到,卻實際上在影響著我們的東西,真的存在嗎?」終於,有一個研究人員打破沉默,這麼問道,「我們的思想正被我們的視野約束,我們對自己的認知以及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正在被我們最習以為常的思想束縛。我們在這層層的約束中,自以為是正確的,卻實際已經偏離了正確的道路嗎?」

「不要說了——」立刻就有研究人員感到噁心,他不想聽對方講這些東西,因為,他感到自己也在動搖。

「我們是如此的渺小,人類真正意義上的誕生,也不過幾百萬年,人類文化的誕生,最遠不過數千年,人類科學的成形,也不過數百年。在這個星球上,也不過是存在時間最短暫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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