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螺旋盡頭 第2139章 樓中怪人

眼前所見到的一切已經並非自己嚇自己的幻覺了,安德醫生意識到,或許在其他人眼中,這些可怕的、詭異的、不可思議的現象,那深紅的月和迷離的霧都是不存在的,但僅對於自己而言,如果忽視其中隱藏的危險,那就面臨死亡的威脅。這個意識是如此的強烈,突然,就像是過去見到過卻不曾理解的知識,在一次恍然大悟後,便能夠將之串連起來。可是,安德醫生寧願不要這樣的覺悟,他覺得在這種強烈而突然的覺悟中,隱藏有更可怕的朦朦朧朧的秘密,正在一點點將自己誘入陷阱中。

安德醫生還在沿著走廊向前,他已經分不清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也記不清自己走了多長的路,這條長廊明明可以一眼就看到頭,可以看到樓梯口和排列著的房門,可是前路重複又重複,似乎永遠都走不到盡頭。而自己明明打開了許多房門——當然也有一部分沒有打開——可是,似乎總有門需要自己不斷去打開。而那些打開的門和沒有打開的門,也彷彿擁有某種無法確認的規律性,對於常人的視角而言,或許只是在胡亂開門而已,但安德醫生卻覺得自己沉浸在那暴走的思維中時,自己所做的那些並非完全由自身主觀意識主導的行為,其實是帶有某種隱晦的目的性的,然而,即便是他自己也無法就這樣確認其目的性。

彷彿有第二個人格在主宰這個身體的行為。安德醫生見過許許多多的精神病人,也在研究「病毒」的過程中,記錄過眾多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行為特徵,而那些自己所知道的,所記錄下來的特徵,都一一在自己此時此刻的表現上應證。而這樣的過程,就如同在反覆強調著,他自己已經是一個末日症候群患者了。

即便知道,也要再三強調。這個強調似乎是自己意識到的,從自己的腦海中生成的,是自我認知中的一環,但也在冥冥中,彷彿是某個不可思議的存在,於自己的思維中喃喃低語。是的,安德醫生覺得自己聽到了,雖然聽不懂,也不確定,但是,不斷有一些線索在指向某個讓唯物主義者感到恐懼的結論。

安德醫生的身體越來越熱,他知道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身體會發生怎樣可怕的病變,自己正在遭受的痛苦便是過去那些末日症候群患者一直遭受的痛苦。他每一次踏步都有意識地用力踏上地板,但是腳下卻軟綿綿地,不僅僅是地面變得融化般的柔軟,更是自己的腿腳似乎在失去氣力一樣。

儘管早就打定主意要去尋找八景、咲夜和瑪索那三個女孩,也不曾後悔沒有跟隨研究小組撤離,但到了這個地步,哪怕是安德醫生自己也不得不懷疑這個決定的正確性——即便如此,他仍舊覺得,自己沒有選擇,自己必須找到她們,必須更加深入到此時此刻的變化中,去做一個身為研究者必須要做的事情,由此去……拯救世界。

——拯救世界?真是可怕的想法。

安德醫生意識到驅動自己行為的動力中,竟然真的有那麼一部分,就是這樣的想法。而這個偉大光正的想法卻一直是他排斥的,認為自己無法做到的,甚至於,在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嘲笑的想法。為什麼自己會這麼想?他又不由得思考起來,去從過去的時光中,找尋這個想法的源頭,他的記憶在這個時候是如此的清晰,全都從忘卻的泥潭中漂浮起來。他走在走廊上,就彷彿是在走在回憶中,這些回憶就是一個又一個只有自己可以看到的半透明的氣泡,散發出苦澀或甜蜜的滋味,而這樣的幻覺是如此的迷離,卻又如此的誘人。

是了,在還是孩子的時候,他的確有過這樣的想法。並且,產生這樣的想法對於充滿了天真和夢想的孩子來說,並不是什麼奇怪的想法,甚至於會得到大人們善意的鼓勵。那個時候,無論現實多麼苛刻,都不會在這種苛刻中,讓一個孩子意識到「拯救世界」是多麼愚蠢。

不,應該要問,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試圖拯救世界」的想法就變成了愚蠢的想法呢?這個似乎充滿了光明、未來和希望的夢想,籠罩在一層陰影中,徐徐變形,最終讓人意識到,一個需要去拯救的世界,其本身就是不幸的。

只有當世界不幸,人們不幸,一切都陷入讓人難以忍受的災難中時,人才會去想拯救世界。

啊,我們的確正在陷入不幸的災難當中。並且,從孩子的時代就已經下意識明白了這一點。那時的天真,在如今看來,卻是如此巧合地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真實。之後反而是在成長中被蒙蔽了視野,於人群中的成功,讓人自身忘卻了「這個世界充滿了苦難」的事實。

痛苦無處不在。

安德醫生猛然驚醒,用力敲著自己的腦袋,他意識到這個想法的負面性,並意識到這個負面的想法並不利於自己存活下去。他十分恐懼自己腦海中不斷叢生的念頭,這種不受控的思考和想像,正在將自己的人格和常識拖入某個一望無際的深淵中。

原來,末日症候群患者一直都在承受著這樣的痛苦。

——我要做什麼?我肯定是為了做某件事,才會一個人留在這棟建築里。對了,我要去找那三個女孩,也許其他人看不到她們,但是,我應該可以看到的。

安德醫生莫名擁有這樣的信心。他不想去爭辯,到底是女孩們出了問題,還是去找女孩們的人出了問題,才導致「女孩消失」的情況,只要自己能夠找到她們,情況就一定還有迴旋的餘地。關鍵不在於那些女孩們繪製的卡牌,而就在她們本身那種繪製卡牌的行為,這是安德醫生和研究小組產生分歧的地方,只不過,他並沒有對那些已經陷入魔障的研究者說明——他覺得他們正在陷入一種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歇斯底里中,是一種自暴自棄的垂死掙扎,並非是真正理智地去考慮問題。就連集結那些研究人員的主事人,也並非是在理性的狀態下去做出決定和產生行為的,最危險也最不理智的,反而就是這個傢伙。

與那些人相比,雖然自己已經發病,但仍舊更加理智。雖然自己的思維已經開始混亂,產生了不由自主的幻覺,想像和猜疑也不受到控制,但是,自己也仍舊比那些人更加清醒——沒有證據,安德醫生就是這麼覺得。

「我在做正確的事情。」他這麼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走上樓梯,最終來到目的地所在的樓層,將這條路線上的一些房門隨手打開,最後,在他的眼前,只剩下最後一扇門需要打開了。而那便是女孩們一直安居的房間,哪怕是在病院最混亂的時候,這個房間里的景象都沒有改變,彷彿時間停止在這裡,無論多麼怪誕詭異的情況,都會在這扇門後湮滅。相比起安德醫生見到過的病院的其他角落,這個房間里的景象雖然失去了人所應有的活力感,但卻更讓人感到安心。

現在,他要打開這扇門——

或許打開門後,就能看到那三個女孩一如既往地圍坐在桌邊,擺弄她們那奇妙的卡牌。

安德醫生有著強烈的衝動,然而,當他的手放在門把手上時,身體便宛如失去了動力的木偶,整個肢體都僵硬下來,好幾次都無法做出扭動把手的舉動。他的內心深處,又產生了一個更進一步的認知:自己所打開的門都是有意義的,而自己開門的行為也是有意義的,這些行為和結果正在成為某種因素,某種鑰匙的一部分,而將其結合起來,去達成某個「開鎖」行為的關鍵,就是現在。

要不要打開這「最後一扇門」將決定許多連他自身都不知曉的結果。而安德醫生在產生這樣的認知後,卻依舊無法知曉這種認知的由來。就連之前所覺得的「開門」這一行為的正確性,到了這個時候,也同樣飽受駁斥和抗拒。

身體的本能,在阻止自己的下意識的行為。身體本能中所誕生的恐懼,來自於銘刻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安德」誕生之前,在人類誕生之前,這個世界誕生之處,就已經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恐怖。這種恐懼隱藏於世界運轉的資訊中,隱藏在歲月的陰影中,通過一些物質傳遞到後世,而人類的結構中,就有這一部分物質,而如今,那部分一直沉睡著,人們一直都沒有研究透徹的「某種物質」開始蘇醒了,它正向人的大腦傳遞那穿越時空的恐懼。

安德醫生的腦海中,沒來由就出現了這樣的想法,並且,他無法從主觀意識上去否定這樣的想法,就如同自己早就知道,這並非假設和想像,雖然無法證明,卻是實實在在的真相。

不,不,這一切都是幻覺。安德醫生髮狂般甩著頭,用了揪住自己的頭髮,讓痛苦把自己從這可怕的不由自主的「幻覺」中帶走。

安德醫生有了一絲氣力,這一次,趁著尚未出現新的念頭前,他用力打開房門。因為太過用力,腿腳鬆軟,他反而向前一個踉蹌,幾乎就要摔倒在房內。當安德醫生不得不用手臂去維繫平衡時,他摸到了什麼東西,柔軟、濕滑、不像是屋內任何一種擺設的東西。他沒有看到那東西,將手掌攤開後,只看到一層血淋林的肉,就像是撥了皮一般,露出粉紅色的肌理。

他的手掌到肩膀的皮膚,正在一點點的腐朽,化作破碎的皮質脫離身體。眼見到這可怕的一幕,即便是自認意志堅強的安德醫生也不由得驚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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