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螺旋盡頭 第1673章 高川的方式

必須通過進一步的死傷才能抓住線索——這句話正是高川認為自己和這名女軍官不一樣的地方。並不是說這句話所描述的事實是錯誤的,相對於暗中敵人所佔據的優勢,任何人都很難保證在己方沒有傷亡的情況下將他們揪出來。為什麼這些敵人是讓人感到恐懼的?正是因為明明知道他們要做那些在自己的觀念中屬於「惡」的事情,卻無法提前將那糟糕的未來扼殺於襁褓之中。

必須深刻認知到這個事實,才能和對方戰鬥,抱有「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對方傷害自己人」,甚至是「只要自己所在意的人受到傷害,那麼就是自己輸了」之類的想法,那就從一開始就成為了失敗者。這不是想法是否天真的問題,而是,這些想法不切合實際。

但是,在明確了「己方必須要有犧牲」這個事實基礎後,如何看待己方的犧牲,正是高川所認為的「溫柔」和「冷酷」的差別所在。就如同女軍官的所作所為,以及她的說法所表現出來的思想,在高川看來是極為冷酷的。他覺得,這個女人對於「己方必然出現犧牲」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看法,儘管事實一定會是這樣,但是,她對於「不會出現任何犧牲」這種天真理想的非現實沒有半點的憧憬和期盼。她認為犧牲才是正常的,並基於這種正常,嘗試最大程度上去利用隨之而來的種種狀況。

高川卻從來都沒有「犧牲是理所當然的」這樣的想法。

女軍官不會為這種「理所當然的犧牲」產生任何情緒起伏,高川甚至相信,哪怕被犧牲的人是她自己,她也不會有半點動容,他可以去相信,她在面對理所當然的犧牲時,神經就如同鋼鐵一樣堅硬,這種鋼鐵鑄就的神經,正緣於那些她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物。

同樣是承認「一定會出現犧牲」的事實,也帶有「必須讓每一次的犧牲都成為通往勝利的磚瓦」的理念,但是,走在這條充滿了犧牲的道路上,高川不認為這些犧牲是理所當然的。他仍舊憧憬著那些美好得不切實際的情況,也正是因為嚮往那樣的世界,他才從無數次失敗中,從無限迴環的地獄裡爬出來。

如果人人必然死去,死亡即是真理,那麼,他希望人們所要面對的死亡,並不是用「犧牲」這個辭彙去描述的,充滿了悲壯和傷痛的死。

對「死亡」和「死亡的方式」,人們有著種種辭彙,每一種辭彙都描述著同一個結果,但辭彙之間終究有著種種差異,這些差異正是出於人們主觀的情緒感受。

正如許多哲學家所認為的那樣,倘若死是必然的結果,那麼,至少讓死的過程和人們自我認知中所包括的死亡的意義,不成為一個固化的解釋。否則,擁有靈智和知性的人,和那些沒有知性的死物就沒有任何差別。

在高川的觀念中,「犧牲」也許是事實的,難以改變的,但從來都不是一個褒義詞,也從來都不是理所當然的。如何看待「犧牲」,以之為出發點,去做更多的事情——哪怕所做的事情沒有差別,但是,僅僅是出發點上思哲的差異,就足以讓高川不認為,自己和女軍官是一類人。

高川不能說,自己討厭女軍官,也不會把自己視為正確,而將對方的想法視為不正確。他允許女軍官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但並不意味著,他就會完全坐視女軍官的行動,而自己什麼都不做。

的確,女軍官控制了大部分人,這讓她代表了「大部分」,在少數服從多數的情況下,她也確實是一個團結而緊密的團隊的核心。

戰術合作與自我革新委員會,這是一個已經存在,也無法反駁其存在基礎的新生組織,它必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強有力地控制這次計畫的走向。它不是正確或錯誤的,而是合理的,是一個在特殊情況下,各種因素糾纏所誕生的結果。

高川不否認這個結果的合理性。也從未想過要去瓦解女軍官一手建立的這個臨時組織。

只是——

「我不會贊同刻意製造犧牲的手段。」高川十分認真地盯著女軍官的眼睛,說:「我不否認一定會有人犧牲,犧牲的人會讓我們抓住敵人的蛛絲馬跡。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贊同刻意去犧牲某些人來釣魚。如果有犧牲,我覺得那應該是誰也沒辦法挽救的情況。是迫不得已的情況,而不是坐視它的存在。」

「我明白,高川先生一直都有理想主義者的一面。」女軍官沒有退讓,她的眼神仍舊堅定,一如高川所想的那樣堅定,「不過,無論犧牲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是迫不得已還是故意為之,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這條船上,可以存活下來的人必然少之又少。既然都要死這麼多人,那麼,就必須考慮到,在什麼時候,讓什麼人,以什麼方式死去,可以獲得更大的價值。」

「你這樣的想法很像末日真理教。」高川平靜地說:「他們就是總是認為死亡是必然的,所以,用一種冷酷理性的思維,去衡量死亡方式的價值。那麼,我問你,這所謂的價值是什麼呢?」

「對整體有利。」女軍官毫不猶豫地回答:「這艘船是必然沉沒的,只要確保高川先生抵達澳大利亞,那麼船上全體人員死亡也是可以接受的,反過來說,在極端條件下,確保高川先生抵達澳大利亞,然後讓所有人的死亡,去換取納粹最大程度的損失,就是最有價值的。」

「很遺憾,我不贊同你的看法。」高川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名女軍官會如此解釋,「這樣的價值衡量只是你的一意孤行。我十分清楚,這次航行計畫中,並沒有讓所有人都犧牲的準備,做計畫的人也從未打算故意用所有人的犧牲,去換取你所說的『納粹的最大程度的損失』。我們都知道,這次會死很多人,也許是全部人,這是客觀的事實,而不是主觀的推動——知道嗎?主觀和客觀是不能混為一談的。同樣的犧牲,客觀產生的結果,那是沒辦法,而主觀產生的結果,那叫做謀殺。」

女軍官沉默了半晌,但仍舊頂直了脖子,對高川說:「無論主觀上是不是謀殺,在客觀上,我仍舊認為,這樣的處理是正確的,最有效率,也最有價值的。」

「我不和你談論正確、效率和價值。」高川覺得,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尤其是腦硬體佔據思維情緒主導地位時的自己,或許會和對方討論這種東西,但現在不同了,他覺得,雖然死亡是事實基礎,但是,一個完整的人,擁有情感和知性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應該以一個純粹的死亡概念為事實基礎,去看待所有事物的價值,因為,人所謂的「死亡」,從來都不是客觀而純粹的,也不應該是客觀而純粹的。

於是,他對女軍官說:「你認為我是胡攪蠻纏也好,不可理喻也好,理想主義也好,偽善也好,我都無所謂。我只是要告訴你,如果你還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是一個擁有良知的人,那就應該按照計畫行動,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去曲解或擴大計畫本身的意義。以自己的想法,去解讀這次計畫的意義,去衡量自己認為的價值,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情。因為,你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上位者,也從未真正站在全局的角度,去看待全球戰場——你以為你的目光遠大,但是,你作為一名軍人,所處的位置能夠獲取到的情報其實是有限的,我想,你應該明白,在沒有足夠的情報下觀察全局,根本就談不上目光遠大。」

女軍官被說得啞口無言,她糾結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好一會才說:「我仍舊堅持我的看法。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犧牲是必然的……」

高川打斷了她的話,說:「是的,犧牲是必然的。但是,犧牲的價值,不是由我們去決定的。」

「那麼,應該由誰去決定?」女軍官反詰道。

「由犧牲者自己。」高川平靜地說,「我希望,如果有人死去,那不應該是被什麼人主觀壓迫的結果,而是他自己的選擇所導致的客觀結果。這才是我最理想主義的地方。」

「我無法理解你的想法,這很矛盾。」女軍官第一次浮現嘲弄的眼神:「高川先生,恕我無禮,你說這種話的時候,真的分清楚主觀和客觀了嗎?我覺得你是想要割裂兩者之間的聯繫,這不是理性思考的結果。」

「是的,我從來都沒有說過,我是絕對理智的。」高川平靜地微笑起來,「我成為了英雄,不是我做了什麼英雄事迹,而是我按照自己的想法——無論那是主觀還是客觀,有怎樣的矛盾——所做的那些事情,被人們認可是英雄的,是正義的,是有價值的。」

頓了頓,他如此對女軍官說:「你知道嗎?我從小就夢想要成為英雄,但是,最終決定我是不是英雄的,是其他人——無論是成為某些人的英雄,還是成為所有人的英雄,唯一衡量的基準,都不在於自己,也不在於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事情。英雄不是觀測者,而是被觀測的結果。」

女軍官再一次沉默了。

「也許你覺得失望,認為我這個英雄和你想的不一樣,所以不再想要去認可我這個英雄了。」高川說:「那無所謂。只是,我肯定不會因為你認可與否,就放棄自己的想法。但是,如果你還認可我這個被聯合國授予的英雄稱號,那就請你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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