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魏國篇 第432章 蒙仲與宋王偃

宋王偃,這是一位毀譽參半的君主。

他是宋國上一任君主宋剔成君的弟弟,二十餘歲時就擔任宋國的大將,英勇擅戰,在宋國軍隊中極有威望,因此後來他的軍隊才會支持他篡奪其兄長的君主之位。

在外人眼中,尤其是在齊國放出的謠言中,宋王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暴君,傳聞他不敬天地、不重禮數,沉溺於酒色,還說什麼剖開駝背人的背、砍斷早晨過河人的腿云云,其實這些都是齊國對宋王偃的污衊,原因就在於宋王偃篡奪了親善於齊國的宋剔成君的君主之位,且率領曾經臣服於齊國的宋國挑戰齊國的威嚴,這是齊國所不能容忍的。

因此齊國釋放謠言,將宋王偃污衊為『桀紂再世』,但事實上,當代最具輿論影響力的儒家,卻從未對宋王偃做出過負面評價,甚至於儒家的領袖孟子,還尊稱宋偃為宋王,勸宋王偃以『仁政』治國,表示這樣就能不懼齊楚。

對比孟子當初出使魏國見到魏襄王,離開時就說魏襄王不像是一位君主,他稱呼宋偃為宋王的舉動,已經算是極其友好了。

當然了,這也是因為孟子本身就對宋國抱持好感,因為當時沿用儒家思想治國且推行仁政的,其實就只有一個半國家,一個即前些年被宋國伐滅的滕國,半個即宋國。

聽上去似乎很諷刺,被齊國污衊為桀紂再世的宋王偃,他治下的宋國居然是推行仁政的——儘管宋國推行仁政主要是因為國相惠盎的關係,但最起碼宋王偃也得認可這件事吧?

而除了孟子以外,對宋王偃以及宋國抱持極大好感的,便是趙國的趙主父。

趙主父與宋王偃有著超過三十年的穩固盟約,期間趙宋兩國從未發生過矛盾與摩擦,當年蒙仲還在趙國的時候,就不止一次聽趙主父稱讚宋王偃是他最信賴、最可靠的盟友。

正所謂物語類聚、人以群分,像孟子、趙主父等人都如此推崇宋王偃,宋王偃當然不會是謠言中那個『桀紂再世』的昏君。

當然,事情都有兩面性,更何況是人,宋王偃也有缺點,比如好戰、易怒、嗜殺。

宋王偃奪取其兄宋剔成君的位置,就是看不慣其兄向齊國搖尾乞憐,畢竟從諸侯國的『地位』來說,宋國是周王室的『三恪』之一,地位可要比齊國高得多,因此,為了恢複宋國的尊嚴,宋王偃在奪取其兄的君主之位後,在數年內前後發動了三場針對齊國、楚國、魏國的戰爭,將齊、楚、魏這三個都垂涎於宋國富饒的強國都打了一遍,為的就是向這三個國家表明宋國有玉石俱焚的決定,絕對不會寬恕試圖侵犯宋國的敵國,哪怕是強國。

可能在很多人看來,宋王偃的舉動未免有些打腫臉充的嫌棄,但事實證明,在這接連三場戰爭之後,齊、楚、魏三國確實被震住了,此後在長達三十幾年的時間裡,都不曾再侵犯宋國。

反倒是宋王偃,在休養生息二三十年後,再次發動了針對滕國、針對淮泗之地的擴張,擴大了宋國的版圖。

至於易怒與嗜殺,這兩個缺點其實可以放在一起說。

宋王偃的脾氣確實不好,很容易發怒,而一發怒就要殺人,因此宋國的臣子都畏懼這位君主。

但事實上,宋王偃也絕非是不分忠邪地亂殺人,比如惠盎,毫不誇張的說,宋國所有臣子勸諫、忤逆宋王偃的次數全部加起來,都沒有惠盎一個人來得多,可是直到如今,惠盎還是活的好好的,而且依舊擔任宋國的國相,深受宋王偃的器重。

反觀,像唐鞅那種只懂得阿諛奉承的小人,當年只是在宋王偃與惠盎出現爭執時說了一席迎合宋王偃的話,結果反而被宋王偃遷怒給殺了——宋王偃將當時對惠盎的憤怒,遷怒到了唐鞅身上。

這件事足以證明,宋王偃並不是是非不分的昏君,相反,他還是一位明君,只是他一貫暴虐、嗜殺的形象,實在很難跟明君掛上鉤罷了。

這不,此時此刻,當蒙仲說出那番公然挑戰宋王偃的話時,附近的那些侍者、衛士們都看得目瞪口呆。

要知道縱觀整個宋國,絕沒有人膽敢指著宋王偃說什麼『來,讓我把你這個老糊塗打醒』這樣的話,太子戴武不敢,國相惠盎也不會,更別提戴不勝、戴盈之等人。

這個叫做蒙仲的年輕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就當在場所有人都認為這個年輕人必死無疑,絕對會被宋王偃喚來衛士殺死的情況下,宋王偃卻出乎眾人意料地接受了那個年輕人的挑戰。

在眾目睽睽之下,宋王偃命人取來一套甲具,命在場的宮女幫助蒙仲穿戴,而在此期間,他則拄劍與蒙仲閑聊:「你既回到宋國,看來魏國與秦國的戰爭已經結束了?」

「啊。」

在兩名頗有些膽戰心驚的宮女的幫助下,蒙仲穿上甲具,口中回道:「七月下旬時差不多就結束了,隨後半個月,我與秦國的魏冉商議了一下割地的問題。」

「割地?」

宋王偃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秦國割地?你助魏國奪回了西河?」

「只是包括大荔、臨晉、元里、合陽、少梁、籍姑數城在內的二百餘里土地,算不上是完整的西河郡,與曾經魏國的西河郡相比,還仍有幾座城池在秦國手中,比如陰晉,不過想要逼迫秦國割讓陰晉,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秦國若沒了陰晉,他發兵中原的路徑都被切斷了……」蒙仲沒有詳細解釋,只是簡單地說了幾句。

「二百餘里土地么?」

宋王偃臉上閃過幾許恍惚之色。

要知道,這些年宋國佔領滕國、佔領薛邑、佔領淮泗,而這些地方全部加起來,有沒有兩百餘里都尚且未知,然而眼前的這位年輕人,只通過一場耗時大半年的戰爭,就助魏國從秦國手中奪取了二百餘里土地。

想到這裡,宋王偃對魏國就難免有些羨慕嫉妒恨。

『是否想過回來?』

宋王偃忍不住想這麼問一句,但他終歸是拉不下這個臉,旁敲側擊、輕描淡寫地問道:「此番為魏國立下如此功勞,魏王賞你什麼?」

「魏王封為郾侯。」蒙仲平靜地問道。

聽到這話,為他穿戴甲具的兩名年輕宮女眼眸中閃過濃濃的震驚,震撼的對視了一眼。

眼前這位年紀與他們相仿的年輕人,居然是魏國的侯爵?

而在旁那些聽到了這話的侍者與衛士們,此刻亦是駭然地睜大了眼睛。

這也難怪,畢竟侯爵已經是當代位極人臣的爵位了,尋常人窮極一生都未必能得到,而這位年輕人……這麼年輕就獲得了?

「郾侯?」

宋王偃咂摸了片刻,存心故意挑刺:「就只有一個封爵?相應的封賞呢?封邑呢?」

蒙仲平靜地回答道:「不清楚……當時我聽到了某些傳聞,因此沒等到論功行賞,就啟程來宋國了,大概還有後續吧。」

聽到蒙仲所說的『某些傳聞』,再聯想到此子方才惡劣的態度,事實上宋王偃就已經猜到了幾分,但他非但沒有動怒,反而心中頗為欣賞蒙仲,畢竟蒙仲在聽說故國有難後,連侯爵封賞都顧不得便急匆匆趕回宋國,當代在外的宋人,就幾人能做到?

「寡人勸你上點心。」宋王偃故意挑撥道:「魏遫一向吝嗇,再考慮到你與田文有仇,別到時候只是平白得了一個郾侯的空爵……」頓了頓,他頗有深意地加了句:「這種空爵,寡人隨口就能封你。」

蒙仲看了一眼宋王偃,嗤笑道:「這算是你對我的邀請么?」

「可笑!」

宋王偃板著臉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助魏國奪取了二百餘里,寡人就會把你……」

說著說著,他說不下去了。

好吧,這次蒙仲助魏國從秦國手中奪取了兩百餘里土地,其實他心中是各種羨慕嫉妒恨,畢竟蒙仲是他宋國人,本該作為他宋國的將領,為宋國開闢疆土。

只是對於眼前這個年輕人……自幼好強倔強的宋王偃實在是拉不下臉。

他想了想說道:「若是日後在魏國待不下去了,寡人可以考慮給你一個軍司馬的職位。」

聽到這些,蒙仲冷笑一聲,反唇譏笑道:「指望我在魏國失勢,你還不如退位,將王位傳給太子,我還考慮一下。」

「……」宋王偃面色一沉,不再說話。

而此時,兩名宮女已幫助蒙仲穿戴好了甲具,蒙仲逐一報以微笑:「多謝兩位。」

「不、不用……」兩名宮女心驚膽顫,低著頭迅速從蒙仲身邊離開。

倒不是說蒙仲的笑容有多麼嚇人,而是蒙仲方才那直白讓宋王偃退位的話嚇到了她們。

包括在不遠處旁觀的侍者與衛士們,雖然蒙仲說得毫無負擔,可這些聽在耳中的人,卻只聽得額頭冷汗直冒,心中直呼這位魏國的郾侯實在是太有氣魄了,居然敢說這樣的話。

在眾目睽睽之下,已穿戴好甲具的蒙仲緩緩走向宋王偃,一邊走,一邊緩緩抽出了宋王偃當初賜予他的那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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