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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後,蒙仲與太子戴武一同訪慰傷兵。
他用一則「兔死狐悲」的故事來告訴太子戴武:「兔與狐狸同盟,聯合對抗獵人,當兔子死在獵人手中時,狐狸也會因此感到悲傷。」
「狡詐的狐狸真會因此感到悲傷么?」太子戴武聞言笑著問道。
蒙仲正色說道:「會!只因物傷其類,兔子今日之死,無疑也意味著狐狸將在明日而亡,如何不為此感到悲傷呢?……此時城內的那些傷兵亦是如此,他們在城牆上時因為齊軍的關係顧不得悲傷,而此時得了空閑,他們難免會細細思忖今日發生的事,當得知今日與他們一同登上城牆的同澤,此刻卻成為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他們是否會意識到,自己或許也會在明日戰死於城牆之上,且因此感到悲傷,使得士氣低落?」「……」太子戴武聞言面色一正,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但凡是人,對死亡總有恐懼,哪怕是強悍如魏國的魏武卒,亦是如此。但為何魏武卒卻甚少有士卒逃亡,且又能屢屢以寡敵眾擊敗敵軍呢?皆因曾經有主將吳起……吳起雖然私德有虧,但卻能做到為普通的士卒吸膿,因此他麾下的士卒無不感恩戴德,願意為他而死……正因為如此,當吳起還在魏國的時候,魏武卒可以憑五萬之眾擊敗秦軍五十萬,但當吳起離開魏國、前往楚國之後,十五萬魏武卒卻也只能與二十萬秦軍打個平手,是魏武卒變弱了么?不,只是魏國再無像吳起那般,能讓其麾下士卒甘心為其赴死的主將了。」
「戴武受教了。」
太子戴武聞言面色嚴肅地朝著蒙仲拱了拱手,旋即跟著他前往訪慰傷兵。
鑒於目前逼陽城內的守軍兵力尚且充足,因此,只要是在作戰中受傷的士卒,都被蒙仲召回內城的外側,即第二道城牆與第三道城牆之間的城郭,在臨近東南西北四方城門的地方,皆設有一些簡易的營帳與木屋,供士卒們居住。
因為距離的關係,蒙仲與太子戴武先來到了北面的傷兵營。
今日一戰,遭到田敬軍猛烈進攻的北城門一帶,自然是傷亡最嚴重的,據北門守將邊寇戰後統計損失,此戰約有一千六百多名守城兵卒戰死,三千五百多人受傷,總共傷亡人數達到五千。
相比較之下,西城門與南城門那一帶,宋軍的陣亡人數皆在兩千左右,且其中各只有三四百人戰死,其餘皆只是受傷。
換而言之,今日這場仗,逼陽城直接損失兵力接近兩千五百人,受傷人數在六千五百人到七千人左右,可想而知今日這場仗的激烈程度。
至於齊軍的傷亡人數,雖然蒙仲暫時還未收到北門、西門、南門三處的簡單通緝,只是在心中有個大致的判斷:此戰田敬軍的傷亡可能接近兩萬,其中陣亡人數可能達到六千人;至於田觸、田達二人麾下齊軍,應該只是千人陣亡、兩三千人受傷的程度。
畢竟今日西城牆、南城牆那兩邊的戰事,激烈程度確實遠遠比不上北城牆這邊。
「太子!」
「太子!」
在一干過往士卒的問候聲中,太子戴武領著蒙仲等人走向傷兵居住的營房。
其實嚴格來說,蒙仲才是今日指揮戰事的主將,但奈何他在宋國名聲不顯,逼陽城內的宋軍兵將幾乎都不認得他,不能夠服眾,因此太子戴武才對外宣稱由他擔任主將,畢竟他是太子,乃是一國儲君,相比較名聲不顯的蒙仲,自然是他能更加激勵士卒們的士氣。
推開一座長形木屋的木門,太子戴武隱隱就感到迎面襲來一股壓抑的氣氛,待他定睛仔細觀望時,就看到在屋內昏暗的火把照拂下,一名名重傷的宋軍士卒正躺在由乾草、柴垛壘起的卧鋪上,既不合眼歇息,也不說話,大多都是獃獃地靠坐在哪裡,雙目無神地看著屋內來回走動的人。
「咳!」
見屋內毫無反應,管理這座傷兵屋的一名兩司馬咳嗽一聲,朝著屋內那些士卒們說道:「諸位,太子殿下來了。」
『太子?』
『太子殿下?』
屋內的傷兵們聞言紛紛轉過頭來,臉龐上露出的驚詫的神色,不明白太子戴武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見此,早已得到蒙仲暗授的太子戴武當即走上前幾步,面色肅穆地朝著屋內的傷兵們深深拱手行了幾禮,鄭重其事地說道:「感謝諸位今日助戴武拚死守城,諸位皆是我宋國的猛士!」
說著,他緩緩走向離他最近的那張卧鋪。
在這張卧鋪上躺坐著的,是一名被齊軍士卒齊肩砍下了右臂的士卒,而對於這樣失去一臂的士卒來說,縱使他們日後退伍回到故鄉,恐怕也只能成為一個無法從事農事的「廢人」。
因此當太子戴武前來探問之前,這名士卒面色陰晴不定地在思索著一件大事:與其日後拖著這樣一具殘破的身軀回到故鄉,拖累家中老小,不如索性戰死在這場戰事中,好歹還能讓家中的老小得到一筆撫恤,不至於被他拖累。
正因為如此,他那雙眼眸顯得頗為灰敗,就彷彿已徹底失去了生存的希望,直到太子戴武徑直走到他面前,用雙手握住他唯一還剩下的左手,他那張麻木的臉孔這才浮現几絲激動與不知所措。
「我叫戴武,是這個國家的太子,失去了一條手臂的勇士,請告訴我你的名字。」握著那名士卒的左手,太子戴武鄭重其事地說道。
「我……我叫……我叫什麼來著……」
可能是因為過於激動,這名方才還對生存徹底失去希望的士卒,此刻竟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惹得屋內的傷兵們、以及跟隨太子戴武而來的士卒們皆發出一陣鬨笑,最後就連那名士卒自己也弄得不好意思起來。
好在這時,旁邊那張卧鋪上有一名傷兵笑罵道:「干陌,你叫干陌……你這蠢材,怎麼連自己叫什麼都忘了?太子殿下,他叫干陌,我叫干習,咱們都是「干溪」那一帶的人。」
干溪,即宋國國內一個因河得名的小城。
聽聞此言,太子戴武朝著那名自稱「干習」的傷兵微微一笑,旋即對面前這名獨臂的傷兵輕聲說道:「你叫干陌對嗎?」
「是、是的……」士卒滿臉通紅地乾笑了幾聲,似乎顯得很窘迫。
而此時,卻見太子戴武重重握了握他的雙手,正色說道:「作為宋國的太子,我感謝你今日奮力殺退齊軍,也感謝你為這個國家付出的犧牲……」說著,他用左手輕輕撫了撫這名士卒已用布包紮起來的右肩,看著其右肩下空空如也之處,他再次說道:「我宋國,絕不會虧待有功於國家的猛士,待這場仗結束之後,戴武會叫人推薦你為干溪一帶的驛長或里正,是故……請千萬要活下來!」
再次握住對方的左手,太子戴武鄭重其事地問道。
聽聞此言,屋內的笑聲戛然而止,在場所有人無不面色動容,用崇敬、感動的目光看向太子戴武,尤其是那名只剩下一條手臂的士卒干陌,這名縱使被齊軍砍掉一條胳膊亦無懼色的悍卒,此刻竟感動地雙目含淚,甚至不禁哽咽起來:「喏!干陌一定、一定會活下來!活到親眼看到、看到那些該死的齊軍敗退!」
「好!」
太子戴武笑著點點頭,旋即又輕輕拍了拍他沒有受傷的那邊肩膀,繼而放開雙手,轉身走向旁邊那張卧鋪,笑著對那名士卒說道:「你叫干習,對吧?」
「是、是的。」
方才還在笑話干陌的干習,此刻說話也不利索,但屋內卻並沒有人笑話他,因為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子戴武身上,看著他逐一與受傷的每一名士卒說話,真誠的鼓舞他們,激勵他們。
最後,在足足過了一刻辰後,太子戴武這才向這間屋內的所有傷兵告別:「戴武還要前往視察其餘受傷的兵卒,不能在此久留,請諸位見諒……在離去之前,戴武希望……」
說著,他環視了一眼屋內的傷兵們,忽然鄭重其事地拱手行禮:「請諸位務必保重,務必要活下來!」
聽聞此言,屋內的士卒們無不拍著胸口,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們會堅強地活下來,不為別的,就為了太子戴武希望他們活下來。
在踏出這間傷兵屋的時候,太子戴武稍稍頓足,回頭看了一眼屋內。
他明顯感覺到這間屋內的氛圍與方才他來時已大不相同:記得他剛來時,剛踏足屋內,就有一股令人感到沉重、壓抑的氛圍撲面而來,但此時此刻,屋內卻是歡聲笑語,那些傷兵們彷彿都淡忘了自己的傷勢,相互取笑,取笑彼此方才在他這位太子面前時有多麼失態。
這使他真正意識到,蒙仲提議他親自訪問每一名傷兵,這究竟是一件多麼重要、多麼關鍵的事。
然而他並沒有注意到,除了這一點意外,其實周圍那些宋軍士卒看待他的目光也與此前大不相同,即充滿了敬意。
而蒙仲卻注意到了這一幕,雖然感覺有點惋惜,但他也明白,他在宋國的聲望,遠遠不如太子戴武,因此唯有太子戴武出面,才能鼓舞士氣。
不過讓蒙仲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