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蒙仲回到行宮,走到宮內的東殿時,他迎面撞見了龐煖,後者環抱雙臂倚在殿外台階的石質階柱上,神色淡然地看著他歸來。
待等蒙仲走近,龐煖忽然問道:「成功了么?」
蒙仲停下腳步,微微搖了搖頭道:「失敗了。」
「嗯。」
龐煖聞言微微點了點頭,也未見有多少失望,平靜地對蒙仲說道:「宮內的糧食昨日就已經告罄,若你再不回來,我就只能想辦法獨自帶著趙主父突圍了……」
「已有大致的策略了么?」
「唔。」
「等我先見過趙主父。」
「唔。」
聊了幾句後,蒙仲邁步走上台階,走入東殿。
只見在東殿的前殿內,趙主父正與鶡冠子一邊弈棋、一邊飲酒,談笑自若,怎麼看也不像是一位被數萬大軍圍困在此的末路之人。
可能是注意到了蒙仲進來殿內的身影,鶡冠子轉頭瞧了一眼,旋即微微笑道:「蒙仲小友回來了。」
聽聞此言,趙主父亦轉頭看向蒙仲,且將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碗。
「趙主父。」徐徐走到趙主父面前,蒙仲拱手抱拳。
好似意識到蒙仲將要說什麼,鶡冠子很識趣地告退,將空間留給趙主父與蒙仲二人。
「見到趙何了?」
「是的。」
「他如何回覆你呢?」
「……」蒙仲沉默不語,不知該如何作答。
見此,趙主父頓時就懂了,哈哈大笑著說道:「不曾想,我最懦弱的兒子亦有心狠的一面,很好,很好!」
笑罷,他吩咐蒙仲道:「蒙仲,把鶡冠子與龐煖請來。」
「喏!」
片刻後,蒙仲便將鶡冠子與龐煖請到了東殿,趙主父示意師徒二人以及蒙仲在殿內入席就坐。
旋即,他仔細凝視著殿內這三位跟隨自己到最後的臣子,用別樣的語氣沉聲說道:「前幾日,當蒙仲向我提起求助於我兒趙何時,雖我覺得他斷無可能成功,然心底仍抱有几絲期待,只可惜最終如我所預料那般……」他自嘲地搖了搖頭,旋即又對三人說道:「今日的趙國,有太多的人希望我死在沙丘行宮,此番我趙雍怕是已無回天之力了,但你們三人卻無需留在此地與我陪葬,鶡冠子,你的天曲日術,乃我所見極佳的治國之法,可惜我趙雍已沒有機會去推行它了,你帶著天曲日術,另擇其他國家吧。」
聽聞此言,鶡冠子苦笑一聲,搖搖頭說道:「在下的天曲日術,好比要將人的全身筋骨打斷,再重新接合,唯有非常人,才能忍受著這非常的痛苦,縱觀中原諸國,臣實在找不出還有像趙主父您這般魄力的雄主……若勢不可違,臣將返回楚國,繼續鑽研學問,從此不再過問俗世。」
「總會有的。」趙主父寬慰著鶡冠子,旋即,又轉頭對蒙仲、龐煖二人說道:「還有你二人,蒙仲、龐煖,我知道你二人皆是治國謀霸之才,也曾經想過栽培你二人,使你二人成為我趙國的柱國之臣,但……」微微吸了口氣,他正色說道:「總之,你二人速速離開行宮吧。龐煖,你帶上你的師父,蒙仲,你帶上你的族兄弟,就此離開沙丘,你二人還年輕……」
聽聞此言,龐煖與蒙仲對視一眼,旋即,龐煖拱手對趙主父說道:「趙主父,還未到絕境,趙主父何以輕言放棄?臣與蒙仲願拚死助趙主父殺出重圍!」
「殺出重圍?」
趙主父聞言輕笑了一聲,旋即微微搖了搖頭。
是人都想活著,他趙雍亦不例外,但問題是,此刻在沙丘行宮內,只剩下寥寥六七百名忠心的檀衛軍與信衛軍,而包圍沙丘行宮的王師有多少?足足四五萬!就連他趙雍此前倚重的牛翦與其麾下萬餘趙國騎兵,如今都加入到了包圍行宮的王師一方——在這兵力相差如此懸殊的情況下,怎麼可能殺得出去?
徒勞而已!
與其徒勞一場,還要害死龐煖、蒙仲等跟隨自己到最後的忠誠之士,趙主父自忖還不如索性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畢竟這是他應得的!
「……」
他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蒙仲。
是的,是他趙雍應得的!
若他當初不是那樣自負,肯聽從這位年輕的臣子所提出的建議,事情豈會落到今日這種地步?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想到這裡,他微微搖了搖頭:「罷了……」
「趙主父……」龐煖還想再勸說,卻遭到了趙主父的輕聲喝止:「到此為止,龐煖……都退下吧。」
「……」龐煖深深看了幾眼趙主父,忽而抱抱拳,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東殿。
旋即,鶡冠子亦嘆息著離開了,使得東殿內又只剩下趙主父與蒙仲二人。
轉頭瞧了眼龐煖離開的背影,回憶起方才龐煖離開時那絲毫沒有動搖的臉龐,蒙仲平靜地對趙主父說道:「雖然趙主父您放棄了,但龐煖兄似乎仍未放棄,必要之時,恐怕他就算用繩索綁著趙主父您,也會護著您殺出重圍……」
趙主父愣了愣,神色複雜地感慨道:「此乃愚也!」
說罷,他轉頭看向蒙仲,搖搖頭正色說道:「蒙仲,龐煖也好,你也罷,你二人不必為了償還恩情而涉險……」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蒙仲給打斷了:「趙主父你誤會了,可能龐煖兄是出自報答恩情,才希望助您殺出重圍,但我不是。您對我的提攜之恩,我已經償還了,縱使不滿您對肥相之死無動於衷,但我仍向您提出過諸般建議,而事實證明,我當時的建議都是正確的,只是您過於自負,又過於愛惜自己的名聲,不肯聽從我的建議……」
這一番話,說得趙主父面色微微有些漲紅,甚至於眼眸亦閃過几絲羞惱之色。
但他忍了下來,因為他很好奇蒙仲的下文:「確實,你確實已經報答了恩情,那麼,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留在這裡?為何不帶著你那一干弟兄、同伴,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因為宋國。」蒙仲平靜地說道:「若您死在此地,齊國勢必會趁著趙國舔舐內戰傷口的機會,報復燕、宋兩國……齊國不一定會報復趙國,因為它也害怕趙國的新王投向秦國,但燕、宋兩國,齊國絕對會展開報復,報復此前「趙、燕、宋三國伐齊」之事,而這,不符合宋國的利益……曾經在宋國時,我親眼目睹滕國的覆亡,來到趙國後,亦親眼目睹中山國的覆亡,我不希望宋國赴上滕國、中山國的後塵,被齊國覆滅,因此,哪怕還有萬中之一的機會,我亦會嘗試保護著您脫離困局……」
「原來是因為宋國……」
趙主父用略帶嘲弄的目光看了一眼蒙仲。
此時,卻見蒙仲凝視了趙主父半晌,忽而低聲說道:「再者,在下亦不希望趙主父最終落得個窩囊而死的結局……若這次突圍失敗,我等皆被殺散,介時,可能就只有趙主父您一人被數萬趙軍圍困於沙丘,斷水絕糧,凄凄而亡……還記得您初次邀臣與阿虎在邯鄲宮內共浴時,您曾說,莫要拘束,將你視為族中長輩即可。就臣而言,在下更傾向於那位令人尊敬的長輩死在突圍之中,亦不忍見他備受饑寒交迫,被困死於沙丘行宮之內。那不該是像他這般的雄主應有的結局。」
「……」
聽了蒙仲的話,趙主父神色為之動容。
只見他朝著蒙仲重重點了幾下頭,旋即哈哈大笑說道:「說得好!說得好!凄凄而亡,非我應有的結局,我乃趙雍,乃趙國的王!縱使趙國此刻有無數人妄想將我置之死地,我亦不能叫他們輕鬆得償所願!」
說罷,他一拍大腿,沉聲下令道:「蒙仲聽令,召集檀衛軍、信衛軍各司馬、卒長,商議突圍之事!」
「喏!」
片刻後,檀衛軍的龐煖、劇辛、趙奢,以及信衛軍的樂毅、蒙遂、蒙虎、武嬰等人,但凡卒長職位以上的將官,皆被聚集於東殿之內。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龐煖進殿的時候,手中還提著一掛繩索,看得趙主父心中一陣驚疑:他不會真打算將我綁起來強行帶走突圍吧?
在吩咐諸將在殿內席地而坐後,趙主父沉聲說道:「諸位,行宮內的糧食已經告罄,我等必須想辦法突圍,否則唯有困死在此。爾等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不得不說,此時仍留在行宮內的檀衛軍與信衛軍將領們,要麼是像樂毅、蒙遂、蒙虎等唯蒙仲馬首是瞻的同伴,要麼都是對趙主父保持高度忠誠的,因此當趙主父說出準備突圍的話後,諸人當即歡呼起來。
畢竟他們也明白,除非最終向王師投降,否則,若不能儘早突圍,困守行宮只是死路一條。
「龐煖,關於突圍,你有什麼建議?」趙主父問龐煖道。
聽聞此言,龐煖轉頭看了一眼站在趙主父身側的蒙仲,見後者點了點頭,這才意識到趙主父是真的決定突圍。
『也不曉得蒙仲說得什麼,使趙主父回心轉意。』
龐煖心中很是納悶,只見他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