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滿城落日

對於瑞昌與來存來說,那壞消息可以說是一個接著一個,杭州八個城門,已經先後出現了虹軍的部隊——現在解決不解決胡雪岩,已經不再是焦點問題了。

要知道連城門都告以失守,那麼現在不是守杭州城的問題,而是怎麼守滿城的問題,一想到這,瑞昌就大聲說道:「不管怎麼樣,這都是我們滿人的江山,大家把加把勁,都上城守住!」

他並不清楚,眼下杭州城已經躲開了晚宋以來最大的一場兵災。

李秀成兩次入杭州城,第一次固然是輕兵而來,因此不致於引發大兵災,而第二次圍城,卻是杭州城有史最大的一場兵災,前後圍了四十多天,直到城內斷糧才告以破城,而滿城還繼續堅守了數日才被攻破。

在這場圍城戰鬥之中,號稱有至少數萬甚至數十萬民眾死亡,正所謂「慈不掌兵」,就是這個緣故,而即使清方史料也記載著李秀成並不是有意造成如此大的破壞,杭州破城之後,就立即下令救濟杭州民眾,但是他的慈仁救不回已經逝去的生命。

而在接下去的太平軍與清軍在浙江拉鋸戰中,還有更多的民眾死亡,杭州城這麼一個人間天堂,因此這一場兵災而花費了數十年間的時間來恢複元氣。

而現在磐石旅的官兵都以好奇的目光看著這座省城,而前面引導的士紳而在加速地催促他們:「快點,快點,不然何桂清就跑了!」

這座城市可以說是中國最適合居住的城市之一,繁華以至,以往攻破的寧波、紹興諸城,與他一比,完全沒法相比,正所謂「我願生生世世居於杭州」。

整個戰鬥進行得波瀾不奇,甚至沒有正式開過幾槍,城內駐防的綠營兵與巡檢司已經向虹軍繳械,或是四處逃散。

他們沒有什麼戰鬥的勇氣,他們都是杭州本鄉本土的土兵土勇,自然知道何桂清是怎麼樣的角色,也知道虹軍不會對他們為難,因此有些綠營兵乾脆幫助著虹軍的官兵維持著大街上的秩序。

在虹軍進駐之前的瞬間,也確實發生了一些混亂,個別流氓都在大街小巷搶劫甚至干起了劫色的勾當,但是胡雪岩的作用就發揮出來了,他迅即配合虹軍鎮壓了這樣的騷亂。

到了天黑的時候,大半個杭州城已經在楠溪旅的控制之下,除了滿城之外,整座杭州城已經不再屬於清軍了,而一些騎兵已經越過杭州城,向更北的方向進軍。

柳暢是在第二天早上進入杭州城,他只帶了周秀英的少數馬隊就直接進城了,才進城門沒多久,那邊孫鬍子已經過來迎接柳暢:「檢點,除了滿城之外,都已經拿下了!」

「滿城?」柳暢猶豫了一下:「告訴城裡的滿人,來去自由,讓他們早作選擇!」

李秀成當年也是對杭州的滿城施以慈濟,但是卻被裡面的滿八旗所拒絕,最後是用武力攻破了滿城,而現在自己有沒有勝過李秀成的地方?

柳暢沒有信心,但是他知道,慈不掌兵,如果用和平手段拿不下來,那隻能用武力來解決。

「這是柳絕戶傳來的書信!」

滿城之內已經是一片絕望之聲,甚至連哭聲都停了,大家甚至不知道自己應當關心什麼,有太多留戀的東西!

「念吧?」瑞昌作為杭州將軍,還是有著自己的擔待:「反正不會有什麼好詞!」

副都統來存拿起了書信,看了一眼才說道:「柳絕戶說了,不殺婦女老弱,來去自由,如果願意走的,請在今天退出滿城,虹軍可以發給路費,保證安全!」

瑞昌苦笑了一聲:「好心機,可是……這是上萬條人命啊!還記得江寧否?」

但凡是滿人,怎麼能不記得江寧,江寧駐防八旗將近五千人,在太平軍進攻南京的時候幾乎全滅,根據戰後的初步統計,在江寧的三万旗人之中,只活下來了六百人。

這是前所末有的災難,一想到江寧這兩個字,所有人都不敢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流淚。

這是滿人的江山,而他們滿人必須守住這江山。

瑞昌卻是看了一眼副都統來存:「你怎麼看?」

來存只說了一句:「我是半個杭州土著,連棺材都備在杭州了,就死在這裡,可是這杭州一萬多滿人,就寄於將軍一身了!」

瑞昌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壓力會這麼大過,他的肩上扛著一萬多人的生命,他問道:「你們可有什麼想法?」

沒有什麼想法,滿人一群又一群地跪下來了,雖然這是他們的江山,但是他們的淚水承載不起這江山。

當年八旗的白甲兵,已經失去了原來的善戰與勇氣,他們只是一群真正的杭州土著而已,生於杭州,長於杭州,死於杭州,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宿命。

他們不是為保衛這個帝國而戰,而是保衛自己的家園而戰!

在經歷了兩百年的歲月之後,他們除了滿人的標籤之外,已經與杭州的土著居民沒有多少差異,靈隱、斷橋、三潭……已經是他們生命中不可殘缺的一部分了。

事實上,連杭州城的土著居民都已經接納了他們,不但把他們視為佔領者,而且將他們看作自己的鄰居,就在滿城內外,都有杭州城的土著替他們通風報信,不是為了別的圖謀,而是一個鄰居應盡的本份。

看到這麼多的滿人跪在地上,瑞昌也落淚了:「這是我們滿人的江山,本來是應當由滿人來守衛,但是咱們滿人未必能守得住這江山,我也不多說別的,只說一句誅心的話,這大清朝遇到這柳絕戶,未盡能留存下來,但是我們滿人上三旗下五旗,卻是得要留種子的!」

這句話說得很直接,瑞昌繼續說道:「我聽說柳絕戶是個言出如山的人,他肯讓你們安然離去,想必就能讓你們安然離去,但是你們恐怕沒地方去!」

大家的頭跪得更低了,瑞昌說的沒錯。

他們就是杭州的土著,他們的家就在這裡,又能去哪裡?他們生於杭州,長於杭州,一輩子都在杭州,又能去哪裡?

因此瑞昌說道:「是好漢子,站起來,跟我去沖一衝紅賊的槍陣!」

副都統長存哭了一聲:「將軍大人,您這又是何苦了!」

「是何苦來著,但是總是我們滿人的江山,不能讓漢人守著吧,我也不求別,只求三五個好漢子能與我同行即可!」

瑞昌說的是心裡話,可是他卻沒想到一下子就有幾百個滿八旗的子弟站了起來,默默在跟在瑞昌的背後,他們知道瑞昌是求死,他們也願意跟著瑞昌去。

在這個時空,滿蒙八旗已經糜爛不堪了,尤其象杭州駐防八旗這樣的部隊,已經不能用糜爛來形容了,他就是一群普普通通的杭州土著,國初給予的特權反而變成了他們享受杭州生活的負累。

他們會唱大戲,會聽說書,會作個小買賣,會養魚弄鳥,唯獨不作打仗,但是當他們自己的家園受到威脅的時候,他們是真正的好漢子,敢站出來挺直了胸膛面對著虹軍灼熱的槍彈與冰冷的刺刀。

只有他們跟著這個杭州將軍死了,這杭州滿城才能有一個體面的結局,這裡面的男女老少總能活得下來,有的人會留在杭州,有的人則會離開杭州,還有的會生不如死——但不管他們經歷怎麼樣的艱辛,生活總是要繼續過下去。

這可是一萬多條人命!與太平天國的廝殺不同,瑞昌反而覺得這柳絕戶倒是一個可以值得談判的對手,至少這個窮凶極惡之徒會手下留情。

只是滿人都不守衛滿人的江山,這大清朝還有救嗎?

他有這樣的感嘆。

殘陽如血,滿城的附近已經布滿了虹軍的兵隊,他們甚至調來了好多大炮,隨時準備轟擊滿城,就是在這樣的防線之間,仍然有著一些杭州土著在給他們的滿人鄰居送去了這樣或那樣的慰問與禮物。

但是誰都知道,這是最後的溫情了,當新的太陽升起的時候,虹軍將會對滿城發起總攻,到時候這座精緻的城中之城將會化為廢墟。

「滿城內還沒有反應!」

柳暢看著城門:「明天清晨,發起總攻擊!注意控制傷亡!」

他並沒有提到控制傷亡的對象,但是誰都知道這座滿城之中不但有駐防八旗,也是他們的家園,他們與自己的家人兩百年來一直居住在這裡,而這種情況下只會發生玉石俱焚的現象。

要知道整個鴉片戰爭期間,英軍傷亡最大的地方就在鎮江,那裡的駐防八旗為了守衛自己的家園而奮戰到最後一刻,而柳暢也清楚得明白,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恐怕就是這座城中之城的最後一刻。

但是這夕陽紅日的殘照之下,滿城的城門突然打開了,數以百計的駐防八旗身穿著古老的棉甲已經魚貫而出,而帶頭的杭州將軍瑞昌已經隨手一甩辮子:「是好漢子,跟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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