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高梁材

「咱們在黃岩苦了好些時日,天天都被黃岩鎮壓著,也終於嘗到點甜頭了!」

黃岩知縣高梁材提著燈籠在城樓上一面巡視,一面對著刑名師爺與鐵谷師爺自我嘲諷道:「只要陳鎮台可不要象李守謨在太平縣那般,直接丟下我這個縣太爺棄城而走就行!」

他說的確確實實是實話,他只是個七品小知縣而已,而黃岩鎮總兵卻是二品大員,手下的協鎮、參戎、都閫品級哪一個不比自己這個七品官高得多,雖然說文武分治,可是黃岩鎮就在這縣城之內,平日軍民哪能不發生些碰撞,最後高梁材往往只能把臉送上去再給這些綠營老爺再來一個巴掌,說得難聽一點,他這個黃岩知縣最大的作用,就是盡量搞好與黃岩鎮的關係。

雖然比起浙江兩首縣,台州臨海這樣的附郭縣要強一些,可是高梁材在黃岩任上可謂是一肚子火氣,今天總算是有點揚眉吐氣的意味在內:「不過我想陳鎮台的駐地便在咱們黃岩,他總不能丟下駐地回援金陵吧?」

高梁材這麼一說,兩個師爺也笑了笑,在諸多師爺,刑名與錢穀是最關健最有油水的兩個,高梁材雖然用了紹興人,但是這兩個師爺卻是跟著自己多年選出來的,都信得過。

刑名師爺看著了一眼城下,城下的紅賊大營火光熊熊,他順著高梁材的語氣說道:「東主這一回若是守住了黃岩縣,怎麼也是升一升,這十幾年宦海浮沉,始終突破知縣這一層,今日紅賊來攻,卻是東主一飛衝天的大好時機。」

「大好時機?」高梁材親自提著燈籠走在前面,兩個師爺跟在後面,再隨後是他從順德帶來的一隊家丁:「談何容易啊!刑名朋友,咱們這一道難關能不能渡過去,只能求天保佑了!」

「牟以南不是答應在縣內游擊策應,擊賊側背、糧道!」刑名師爺是個官場老手:「大人一向夠照應他的,難道他還會食言而肥不成!」

夜風習習,吹得高梁材有幾分寒意:「若要人救,非得自救不可,眼下這黃岩城黑去壓城,危如累卵,非得嘔心瀝血,搏盡全力不可!」

「高知縣說得甚是!」一陣豪爽的聲音借著夜風吹了過來:「黃岩縣眼下危如累卵,非得你我嘔心瀝血,搏盡全力不可!」

高知縣停了下去,順手把燈籠交給了刑名師爺,恭手說道:「高梁材見過陳鎮台,鎮台眼下可有破賊方略?」

當面過來的正是黃岩鎮總兵陳世忠,他搖搖手說道:「還能怎麼樣?盡人事,聽天命吧!老子千里單騎上任,沒想到一上任就遇到眼前這個局面,現在是走不得,退不得,只能拚死一戰。」

他是咸豐四年就任的黃岩鎮總兵,只是始終統率舟山水師在天京附近與太平軍船師作戰,不曾到黃岩城上任,最近紅賊在溫州起事,都說黃岩鎮最為緊要,卻無人鎮守,讓他這個黃岩總兵從江南大營趕回黃岩就任,只是天京附近的戰事更是緊要,不肯把抽調到天京附近的台州水師調回台州,結果倒好,陳世忠只能帶了幾個親兵、家丁趕回黃岩鎮,結果上任不到十天,紅賊就一路北進,把整個黃岩縣城圍得水泄不通了。

因此他牢騷就多了:「高知縣,咱是新官上任,對於這黃岩縣內實在情形那是一竅不通,凡事都要仰伏知縣了,特別是兵勇糧餉犒賞,更是非知縣出面不可,不然若是手下的兄弟們鬧起來,你我都吃罪不起。」

他本來就是出名的牢騷簍子,歷史上他因為發牢騷被免官無數次,只是高梁材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十幾年的知縣磨下來,肚裡不知道存下了多少火氣,當即頂了回去:「全台防務,都由鎮台籌劃,我只不過是個小小七品官,豈敢凌駕於鎮台之上!」

陳世忠抬起頭來,仔細地瞄了一下高梁材一眼,卻是說了一句:「縣尊好膽略,只是這糧餉犒賞之事,非得縣尊出面不可。」

高梁材也不客氣,他長袖一拂,當即冷笑道:「不敢當!文武分治,只要管好自己該管之事,這黃岩縣便能穩若泰山!」

陳世忠倒是冷靜下來,他向了高梁材作了一拱:「實在是防務要緊,這下面的兄弟們怎麼也得意思幾個制錢,不然怎麼肯替你我守城!麻煩縣尊多少弄幾百千來!」

幾百貫這個要求不高,高梁材倒是答應下來:「好!不過黃岩防務,都交由陳鎮台了!兄弟今天看到紅賊這陣容,心中已然六神無主,不知道如何應付!」

陳世忠答應下來:「我也見過紅賊的陣容,兵雖不多,但是陣容齊整,似乎更勝於天京附近的真長毛!」

他這一兩年都在天京附近與太平軍的舟師作戰,頗有斬獲,本以為這太平軍已經是天下間第一等的悍賊了,只是今天看到紅巾賊在城外布陣極有章法,一切皆井井有條,在這一點上與太平軍可以說是並駕齊驅甚至是有所勝出,雖然不知道實際戰力如何,但是紅巾軍能破郡克縣,弄得浙南糜爛,這支紅賊號稱賊中最悍的柳絕戶,戰鬥力絕不會是不會弱。

高梁材卻是輕輕地瞄了陳世忠一眼,嘴裡說了一句:「長毛算得了什麼,這支紅賊列隊紮營,讓我心有所感,心中甚是不定……」

「知縣如何一個心有所感法?」陳世忠也不以為一個小知縣會見過什麼大場面:「是想到了什麼悍賊不成!」

「是英夷步隊!」高梁材緊緊依在垛牆邊,俯視下城頭下星羅棋布般的虹軍營壘,看著那無數的火把:「是英夷!」

陳世忠吃了一驚:「高知縣是廣東人,可是見過英夷步隊?英夷來犯之時,那時候世忠年紀尚輕,只聞英人火器犀利,我軍南北接連敗績,但不曾見過英夷真容。」

刑名師爺搶先說了一句:「陳鎮台,我家東主當年曾在三元里與英夷接戰,率團勇大破英夷步隊,因功保舉……」

高梁材卻是一邊嘴角得意,一邊搖頭:「刑名朋友說得過火了,當時群情激憤,我只是附之驥尾,僥倖立下一點小功,得蒙先皇賞識,遂得列保舉。」

只是他說話間,怎麼也掩蓋不住那一絲得意之心,這是他生平最最得意的一件事。

他原來只是鄉間一尋常監生罷了,和瞿振漢這種醬園店主並沒有區別,英軍入侵廣州,他作為鄉間紳士,毅然一同起事抗擊英軍,在三元里附近小挫英軍,算是整個鴉片戰爭中國方面少有的亮點之一。

事後他因功保舉,分發浙江擔任知縣,也算是功成名就了,只因沒有功名在身,十餘年宦海沉浮,始終都只是個七品知縣而已,無法再進一步。

不過這件舊事重提,卻讓陳世忠莫名緊張起來:「英夷?紅賊竟可與英夷步隊相提並論?」

高梁材卻是安撫陳世忠:「鎮台過慮了,今天我在城上觀賊中情形,細觀紅賊進退,雖隱隱有英夷步隊風範,但實不若英夷十一。」

陳世忠稍稍寬心些,他知道英夷步隊極強,勝過國朝兵勇甚多:「那樣還好,那樣還好。」

只是高梁材繼續說了一句:「紅賊步隊,精銳雖不若英夷十一,但是火器尚屬犀利,只比英夷稍遜,更攜來大炮數十尊,鎮台萬萬不可小看。」

他心底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紅賊步兵,精銳雖不若英夷十一,卻勝於國朝兵勇百倍,本縣這才心有所感,心中甚是不定!」

「光憑槍械銳利倒也不怕!」陳世忠寬心了許多:「縣尊且看本鎮手段,破賊於黃岩城下,到時候你我都能平步青雲。」

可有了陳世忠這一場城頭相遇,高梁材巡城的興緻淡了許多,不多時便提了燈籠下了城樓回了縣衙。

只是才進了縣衙,一個他最信得過的長隨就一邊請兩位師爺帶人暫時避開,一邊附耳過來:「東主,太平縣派人過來!」

高梁材歷史與太平縣的關係很深,他在道光二十七年的時候任過太平知縣,因此在太平縣頗有人脈,這一次紅賊攻入太平縣,他的人脈尚在,因此對太平縣內與紅巾軍的實在情形,他了解甚多。

只是他知道太平縣若是尋常來人,必然不會讓自己這個本家侄兒如此興師動眾,他壓低了聲音問道:「是替紅賊來做說客的?」

長隨是他心腹人,當即問道:「見不見?」

「不見!我不作胡元煒!」高梁材雙手抄在背後:「胡元煒已經身敗名裂,將來必然沒有好結果,我受先皇賞識天恩,豈能與賊作苟且之事,柳絕戶是看錯我高梁材了!他既攻不開黃岩城,更攻不開我高梁材的心防!」

長隨當即說道:「那好!我就把他送出城去!明天再要出城,就走不了!」

高梁材心底立時迴響著長隨的這句話:「明天再要出城,就走不了!」

下午所見的紅巾賊軍容重新在他腦海中呈現,一想到這些紅巾賊,他就想起了英夷的步隊,那時候別說黃岩縣這樣的小城,就是廈門、鎮江這樣的堅城,英人破去也如易如反掌一般。

他踱了踱兩步,卻猛得回頭:「不管如何,我也曾是太平縣的父母官,見一見昔日的子民也好!且叫我聽聽,那柳絕戶會說得如何般天花亂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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