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把獎金送到遠在家鄉的士心小學之後,張士心沒敢逗留,當天晚上就決定返回家裡。鄉親們沒想到士心特地從北京送來了這筆救命錢,紛紛跑到士心的二叔家裡來看望他,噓寒問暖地跟他說著話,村長還特地選了一隻肥羊要殺了宴請士心。士心沒有答應,只說得趕回北京工作。村長死活要把那隻羊殺了給他帶上,他就笑著把活羊要來了,送到了牛小丫家裡,叫小丫的爹把羊賣了給小丫念書。

村子裡的娃娃們追在李然的身後到處跑,新奇地看著這個城裡來的洋美人,眼巴巴地瞪著她肩上的那隻精緻的小包。他們似乎知道,那裡面一定有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果然,李然忽然就想起來了,打開小包從裡面取出了一些原本帶著在長途汽車上吃的巧克力,分給那些孩子。娃娃們拿了巧克力,歡天喜地地散開了;有一個臉蛋髒兮兮的孩子很費勁地剝著巧克力上的包裝紙,怎麼也剝不開,急得小臉通紅。李然笑著幫他剝開了糖紙,他就把巧克力一下子丟進嘴巴里咬了一口,忽然吐在地上,臉上顯出一種很痛苦的樣子:「苦。我的娘哈,苦死了!」大家就愉快地笑了。

村長覺得羊已經給了士心,他怎麼安排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士心終歸沒有吃一口羊肉,讓村長覺得心裡很過意不去,跟在士心身邊前前後後地跑,直到把他送上了長途汽車,還站在瀰漫的黃土裡面不住地招手告別。

雖說在家裡最需要錢的時候把一大筆錢給了別人,但士心心裡踏實。做完這件事情,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不顯得那樣碌碌了,至少,除了照顧家人,他為別人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回到北京之後他遇到了一段空前困難的時期。因為回家花掉了所有的錢,現在他只剩下一筆錢,那就是等著還給秦春雨的那點存款。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去動用那筆錢,雖然距離當時春雨墊付給他的七萬元醫療費還相差很遠,但他一定要慢慢地積攢這筆錢。也許他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才能把錢攢夠,但他不擔心,把這筆錢還給春雨,不僅僅是完成自己的心愿,還寄託著一個希望,那就是能夠和好朋友春雨重逢。

有時候他也會想是不是還能夠見到春雨。春雨說過一定會回來找他,他也相信春雨說過的就一定會做到;然而他對自己沒有多少信心。毫無疑問的一點就是除了原來的病,他的心臟出了問題,而且這種病是累出來的,在他還不能夠完全靜下來休息又沒有得到治療的時候,這種病只可能加重而絕對不會減輕一點點。

到達北京之後的第四天,李然吃到了這一輩子最簡單的一頓飯。

家裡除了一點麵粉和一個土豆,就什麼都沒有了。兩個人身上都沒有錢了,張士心也不會出去賒欠什麼東西回來。李然試探性地問了問士心是不是可以把他存在銀行里的錢暫時取出來一點,士心很堅決地搖了搖頭,就開始站在桌邊和面。他把麵粉放在乾淨的盆里,用力地揉著,李然就站在一邊靜靜地看。

「為什麼不把你的真實情況告訴家裡啊?你這次回去完全可以不給家裡人錢的。」李然心裡的這個疑問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這次隨著士心回家,她見到了青藏高原,看到了湛藍的天空,美麗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和清澈的河流,但她一點好心情也沒有,因為她同時也發現士心這些年裡發生的事情家裡根本就不知道,甚至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察覺到。

她聽到母親對士心的埋怨之後忍不住就要把她知道地說出來了,但士心拉著她出門了,沒讓她說。那天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機會跟士心的母親單獨在一起,無論什麼時候士心都像影子一樣跟隨在她身邊。她明白,士心不想讓家裡知道關於他這些年來的一切事情,也不想讓他們知道他的未來。

「已經瞞著了,就繼續瞞下去吧。」士心一邊揉面一邊說。

「連最親的人都騙。我很想知道,張士心,你還有什麼瞞著我啊?」

「沒有。應該知道的和不應該知道的你都已經知道了。我沒有什麼瞞著你的,只有一點你大概還不知道,我腳丫子有六個腳趾頭,你要不要看看?」他說著話把腳抬了起來。

李然這一次根本沒有笑,反而氣紅了臉,咬著嘴唇狠狠地瞪著他。

「我真傻,原以為自己能給你需要的一切,你也會把一切都告訴我。沒想到你要麼什麼都不說,要麼隨隨便說出來的那點兒東西都是為了哄我開心,都是為了不讓我擔心。到今天我才發現,我除了給你添麻煩,根本就什麼都幫不了你。」她看看一直沉默著揉面的士心,走過去一拳打在他背上,「你知不知道這樣子很殘忍啊?我寧願跟你一起吃苦受累也不想忽然有一天身邊沒有了你。你不說出來,我也猜到了,你的病是不是壓根兒就治不好?」

士心看看李然,沒有說話,繼續低下頭揉面。

沉默就是回答。李然這時候完全確定了,按照平常的慣例,士心一定會開著玩笑把話題岔開,但是這次他沒有,說明他承認了。李然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她跑過去從後面緊緊抱住士心,把臉靠在士心後背上嗚嗚地哭。

士心揉了兩下手裡的面,停下來,轉過身子,把李然輕輕攏在懷裡。

「不告訴你是怕你擔心。你已經為我操心太多了。不告訴家裡,也是一樣的。」

李然在他懷裡享受著一種溫暖和幸福的感覺,不哭了。她緩緩抬起頭,望著士心的臉,輕聲問他:「你一點都不覺得苦么?」

士心沒有經過思考就回答了問題,而且他的回答出乎李然的意料:「苦,很苦。」

「苦就說出來啊,就算不告訴別人,也應該告訴家裡,告訴你父母親啊!」

「就是因為很苦,所以才不能說。」士心說著,用沾滿麵粉的手在李然的鼻樑上划了一下,她秀氣的鼻子上立刻多了一些麵粉,變成了一個京劇中的丑角的模樣兒,「醜八怪,你慢慢也就明白了。」

李然笑了,一邊擦鼻子上的麵粉,一邊說:「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是想你不再那麼苦,別的我都不管。」

「這就對了,少問幾句,少搗一點亂,我就不苦了。」

「沒用,說什麼我都要賴著你。別想打擊我,別想著我有一天會大發慈悲地離開你,只要你活著,我就守在你身邊。要是你不心疼自己,有一天你死掉了,那我就去跳萬泉河,看有沒有好心人把我撈上來。」小丫頭態度很堅決地說完,在士心懷裡使勁地蹭了一下鼻子,轉眼變得笑呵呵了,「你害得我哭,我就把鼻涕眼淚都擦在你身上!」

士心笑了,轉身去洗手,嘴裡說:「你噁心不噁心啊?我正在做面片兒呢!」

「那正好,反正除了面和一個土豆,啥也沒有了。我給面裡面加點佐料!」李然笑呵呵地說。

面里真的什麼都沒有,除了清湯麵片,就只有一些土豆塊兒在裡面。士心做好了飯,盛了兩碗端到桌上,給十五塊也盛了一碗,然後用圍裙擦擦手坐到桌邊,說:「今兒將就一下,明天怎麼著也得讓你吃一點好的。」

李然看看碗里的面,什麼都沒有說。要是在往常,她一定吃不下這樣清湯寡水的面,但是現在她必須強迫自己吃,因為她覺得自己慢慢長大了,而且是在和士心重逢後的這一段日子裡迅速長大起來的。她現在不再那樣任性了,也慢慢學會了照顧別人,遷就別人。她不知道如果換了別人,她是不是還會這樣順從和關心他,但她知道,從現在到以後,士心無論說什麼做什麼,她都不會反對,甚至連違拗都不會。

一鍋麵很快就被吃掉了,李然沒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子吃了三小碗,就連小貓十五塊也吃了一大碗,然後心滿意足地跳到床上睡覺去了。

「接下來怎麼辦啊?」吃晚飯,李然搶著洗鍋的時候忽然感覺到發愁了。

「我也不知道。明天去面試。」這些天里他一直在尋找工作。剛回到北京的第一天就去了兩家公司面試。他故技重施,希望負責招聘的人能格外開恩給他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但是這一次運氣一點兒也不好,兩家公司幾乎如出一轍地沒有答應他的請求。一個主管白了他一眼說:「浪費時間!」另一個則比較坦白:「你夠實在的。什麼都沒有也敢來面試。不過我們需要的不是實在,是才華。你連買一張假畢業證都想不到,就證明你連起碼的頭腦都沒有。很抱歉,我們這裡不需要這樣的人。」

李然刷完鍋,跟士心說面試的時候遇到的事兒,忽然小丫頭就想到了一個主意,笑眯眯地湊過來把兩隻手放在坐在桌邊的士心的膝蓋上,面對面地看著士心,說:「我有辦法了!」

士心問了兩次李然都沒有說是什麼辦法,知道再問下去也得不到答案,就不問了。但他心裡很著急,這一天就靠這麼一頓清湯麵片打發過去了,明天呢?未來的日子呢?口袋裡沒有一分錢了,別說自己和李然沒東西吃,就連十五塊恐怕也要挨餓了。

李然一大早就起來出去了,兩個小時以後拿著她自己的畢業證興沖沖地回到家裡,叫士心拿了一張兩寸相片,拉著士心徑直奔到了人民大學附近。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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