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張士心永遠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在北京做起了比曾經在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在工地做工更辛苦的活兒。他一邊用鐵鍬鏟著沙子,一邊憤憤地瞪著不遠處的那個警察。

這裡幾十個人都有著和他一樣的表情,都在漠然地揮動著鐵鍬鏟沙子,都在憤憤地瞪著不遠處監督他們的警察。沒有一個人願意在這裡勞動。因為在這裡勞動一段時間之後,所有的收入將用來給自己買一張火車票,然後會被強行裝進火車裡送回自己的家鄉。這裡是一個偏僻的地方,但這個地方的名字永遠會被那些在北京依靠出賣血淚和汗水謀生的外來人記住。

這裡就是沙河。沙河有一個采沙場,有人用一個詞語來形容它的名字——臭名昭著。很長一段時間裡,在北京謀生而沒有按照規定辦理暫住證或者沒有繳納有關費用的人,只要被警察逮住,幾乎無一例外地被送到這裡強行勞動,然後用勞動的收入買一張火車票,被強行遣返回家。現在,張士心正在這裡勞動,不久之後他將被遣送回家。

那天晚上他在過街橋頭丟下了一地的煙頭,不久就被警察逮住了。盤問了半天之後警察就斷定這個半夜在街上逗留的年輕人並不是一般的打工者,至少可以肯定他念過書。但他拿不出暫住證,而且態度很不好,所以在那個時候警察就決定了,就算他有暫住證,他們也要把這個桀驁不馴目空一切的年輕人送上遣返的火車。

當警察伸手來抓他胳膊的時候,張士心重重地甩開了。

「我有暫住證!只不過我沒帶著!我是出來找人的。」士心心裡本來對警察就沒有什麼好印象,這個時候又對金花母子擔心萬分,說話的時候語氣不免重了很多。警察著看他那一副倔強的樣子就來氣,但還是強忍住了。

「找什麼人?」一個胖乎乎的警察問。

「跟我一起住的朋友。她帶著孩子出走了。」士心說。

「什麼名字?哪裡人?多大年紀?」警察一口氣問了很多問題,士心脫口而出地做了回答。警察從他的對答如流和臉上坦然的表情可以斷定他說的不是假話。但他們不能容忍一個外來人這樣輕蔑地看著自己,更不能容忍那種輕蔑的神情里隱藏著的藐視和排斥。

「暫住證為什麼不隨身帶著?」警察問他。

張士心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了一句讓幾個警察都不寒而慄的話:「警官,請把你的身份證給我看看。」

幾個警察面面相覷,笑了。他們覺得太可笑了。這個毛頭小子竟然會反過來查驗警察的身份證。

一個警察把自己的警官證遞了過來。士心看都沒看就搖了搖頭。

「我說的是身份證。你們都給我看看。」他說。

沒有一個警察隨著帶著身份證。張士心把自己的身份證遞給那個胖警察,淡淡地說:「我帶著了。」然後他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看著幾個警察,笑了笑,說,「暫住證那麼大,怎麼可能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就算平常為了應付你們而帶在身邊,在特殊情況下也可能忘掉啊!今天我出來找人,我從大興一路跑到這裡的,出門的時候忘記了帶暫住證,就是這樣。」

但他很快就後悔了,警察沒收了他的身份證。

幾個警察互相看了看。他們已經相信了這個年輕人;但是在感情和尊嚴上他們不願意相信他。在這片地界里,他們永遠是說一不二的人,永遠高高在上俯視在他們面前卑躬屈膝的人,他們決不能容忍一個外來人的藐視和叛逆。所以那個胖警察毫不猶豫地走過來,扭過士心的胳膊,給他戴上了手銬。士心掙扎了半天,他的力氣太小了,根本不是警察的對手,只好乖乖地戴上了手銬。他知道,如果再這樣固執下去,自己面臨的可能不僅僅是一場羞辱,還可能被無情地痛打一頓。

他進了采沙場,混在一群衣衫襤褸的漢子們中間汗流浹背地在太陽底下采沙子。因為他身上的錢不夠給自己買一張回家的火車票,所以警察就把他送進了采沙場。在這裡,他將經過很多天的勞動,然後用勞動的收入換來一張把自己遣返回家的火車票。

真是滑稽!他這樣想。但是經過了很多事情之後,士心已經學會了隨遇而安,他知道現在就算喊破了嗓子也沒什麼用,所以儘管他內心充滿著憤怒,但依然一點一點地鏟著沙子,然後費力地把沙子裝車運走。他像一台機器一樣地忙碌了很多天,晚上就和那些人擠在臨時搭建的工棚里睡覺。狹小的工棚里瀰漫著腳味兒汗味兒屁味兒和說不上來的味道,他一點困意也沒有,翻來覆去睡不著,心裡直挂念著金花母子,還有自己的工作。

已經很多天了,他不知道金花和乒乓現在怎麼樣了;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消失很多天之後工作還能不能保住。其實他幾乎很肯定地告訴自己,工作是絕對保不住的了。他更擔心的是,在這裡勞動一陣子之後,他就將被送上火車遣返回家,回到家裡他依然必須立刻返回北京。像什麼都是白想,所以他乾脆不想了,就在那些漢子們的腳味兒和汗味兒中間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了眼睛,耳畔那些漢子們的鼾聲此起彼伏,他們都忙碌了很多天,勞累極了,這個時候睡得很香甜。

張士心跟一群曾經和他在一起采沙子的漢子們排著隊伍一溜兒被帶到了火車站廣場,靜靜地抱著腦袋蹲在地上等待被遣返。

火車站廣場上南來北往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事情,紛紛駐足觀看。也有人笑嘻嘻地看著他們,解釋給別人聽:「怕是做了偷雞摸狗的事情,一股腦兒全部捉了。」於是就有人沖著蹲在地上的這些獐頭鼠目蓬頭垢面的人吐了一口口水。

張士心隨著那些人進了車站,他們被分批送上了不同的火車。

上了火車之後,士心就感到滑稽。居然沒有人看著他們,僅僅是把他們送上火車之後一切都宣告結束了。他從車窗裡面看著站在站台上的警察,臉上露出嘲笑的表情。確切的說,之前他還覺得這些人大多都沒有按照要求辦理暫住證,被遣返多少還有些合理的地方;但現在他感覺到的就剩下滑稽和可笑了。他不知道這樣的遣返有什麼意義,因為就算是徹徹底底的笨蛋也知道,只要自己願意回來,隨時都可以下車回到北京。他朝窗外的警察笑笑,似乎是說:「等著啊,我這就回來。」

那警察也沖他笑笑,似乎是說:「歡迎回來!我照樣兒抓你。」

既然決定了,張士心就在火車開出去一個多鐘頭之後,從河北的保定下了車,轉身踏上了回北京的一趟列車,花了不到十塊錢就回到了北京,恰巧這趟車是慢車,在黃村車站停了一會兒。他就在黃村火車站下了車,直奔自己租住的小房子。走在路上的時候他心裡忐忑不安,心裡默默地念叨著:「金花,你一定回來了。一定回來了……」

然而金花依然沒有回來。家裡除了餓得奄奄一息的小貓十五塊之外,就剩下冷冰冰的牆。

他又餓又累。這些天在采沙場的勞動消耗了大量的體力,加上那天奔走尋找金花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明顯地力不從心,他現在很疲勞。家裡什麼也沒有,他給十五塊弄了一點吃的東西,自己什麼也沒吃就倒頭睡下了。

張士心很長時間沒有給家裡打電話了,也連續四十多天沒有給家裡寄錢了。他不知道家裡現在怎麼樣,不知道已經在醫藥公司上班的士蓮的工作情況怎麼樣,不知道母親的身體怎樣了,不知道萍萍的學業怎樣了,也不知道蘭蘭在外面打工的情況怎樣了。他什麼都不知道,但他不敢打電話回家裡。

他知道家裡的情況現在依然不會有什麼大的改觀,母親依然每天在為了家裡的生計和萍萍將來的學業發愁。如果不能按時寄錢回家,他打電話還不如不打,因為母親除了嘮叨和埋怨,可能什麼也不能給他。

更糟糕的是,就像他預料的那樣,被警察帶走之後他丟掉了工作。他又開始忙忙碌碌地在外面尋找工作。他什麼也沒有,沒有文憑,沒有朋友的推薦,也沒有超人的才華,他現在剩下的只有勇氣,還有自己的誠懇。

「您給我一次機會吧。如果我做不好,您就把我開除了。」他對坐在對面的人事經理說。現在,他決定到外面的公司里去上班。因為這樣的工作除了可以獲得更多的收入,還具有很大的穩定性。他希望能有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能夠不必天天擔心失去工作,也不必經常在茫茫人海里為了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奔波。

現在,身體雖然依然不好,但有一點是讓他放心和滿意的:他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活著就要往前走,活著就要朝一個更好的方向奔走。所以,他走進了一個個寫字樓,找到了一個個人事經理。

「憑什麼要我相信你?我們需要的是馬上可以投入工作的人材。我們也沒有那麼多時間來考察你。如果你做不好,誰來為你的失敗帶來的後果負責呢?」人事經理溫文爾雅地看著士心,問他。

士心看看面前的人,想了一下,說:「我知道。可我就是希望您能給我一個機會。我沒有什麼資本,我有的就是這一點勇氣,還有,就是我會努力地做好工作。」

人事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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