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生活回到了一個空前緊張的狀態,張士心也站在了一個從來沒有面臨過的全新起點。只不過這個起點比他以前經歷過的每一個起點都要艱難。

從醫院出來之後,張士心後悔萬分。因為自己的這一次衝動導致他住院兩個多月,幾乎九死一生,不但失去了所有的工作,還欠下了一大筆外債和一份一輩子都沒有辦法還清的人情。他不知道這筆錢是不是應該被稱為外債,但他知道,這份情意自己一輩子都不能還給秦春雨了。

被他抓住的小偷在他重重摔下去的那個瞬間掙脫他再也沒有力量的手,飛快地逃走了。他根本沒有錢給自己治療,金花也沒有;這一次,他只有靜靜地等待死亡了。警察把他送進醫院,醫生做了簡單的包紮之後,警察開始詢問金花,然後開著警車呼嘯著抓兇手去了,只剩下他和金花躺在醫院急症室外面的長椅上。

「哥啊!你傻不傻啊?就你多事兒,那麼多健健康康的人都不管的事兒,你管什麼啊?」金花的肚子已經有點兒隆起了,士心躺在她懷裡,頭枕在她腿上。失血過多讓他變得不但虛弱,臉上也完全沒有了血色,蒼白得如同秋天的樺樹皮。嘴巴里很乾,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緩緩地說:「別怕,我命硬得很,肯定死不了。哥不是壞人,老天一定幫我。」

事實上在他被送進醫院沒有錢救命的時候,幫他的不是老天,而是秦春雨。

那天,就在士心靠著金花安靜而無助地躺在醫院樓道里的時候,春雨給他打了一個傳呼,只有一句話:我就要離開北京了,給我打個電話吧,我會一直在這個電話旁邊等著。春雨畢業了,她要離開北京,按照父母給她安排的道路開始新的人生,她不願意離開北京,也害怕面對和張士心當面話別,她知道她的眼淚一定會讓別離的場面更加讓人難過,所以她選擇了打電話道別,雖然她的心裡依然涌動了難以割捨的眷戀,但如非如此,她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跟士心說出「再見」兩個字。

電話很快就打進來了,不是士心,而是跟士心在一起的那個農村姑娘金花。

「我哥被人捅了一刀,在醫院裡搶救,可我們的錢根本不夠啊!」金花在電話那頭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秦春雨卻握著電話筒呆在原地一動不動。大約幾分鐘後之後,她忽然就清醒了,大聲地說:「在哪個醫院?你們等著,我很快過去!」

掛斷金花的電話,春雨就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她要跟父母做一個交易,只要父母答應她的要求,她立刻答應父母的一切要求。

士心順利住院了。在做手術的時候醫生看到了他血乎乎的腹腔,也感受到了一種空前的震撼。這個年輕人的腹腔完全潰爛了,腸子盤根錯節地粘在一起已經成了一團,一部分腸體已經嚴重壞死,並且緊緊粘貼在脊椎上。

「這絕對不是這次的刀傷造成的。放棄手術,另行安排!」主刀醫生很堅決地說,「他需要動大手術。」

連續進行了三次手術,那些天他幾乎一直都處在昏迷狀態中。偶爾緩緩醒過來,還沒有來得及跟金花和春雨打個招呼,他又沉沉地睡著了。但那幾天也是他幾年來最舒服的時候,因為在不斷的麻醉中,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肚子的疼痛,也沒有絲毫勞累。在幾乎沒日沒夜的昏睡中,他斷斷續續地做著一個又一個溫馨的夢。在夢裡看到了家裡光明的未來,看到了父母臉上那種沒有一點兒陰影的微笑。他也看到了已經故去的爺爺奶奶,他們靜靜地坐在自己身邊,盲眼的爺爺撫摸著他的臉往他的嘴巴里填嚼碎的蠶豆,奶奶輕輕揮動扇子驅趕著蚊子,坐在溫暖的陽光里赤著身子捉虱子。

春雨和金花靜靜地守在他身邊度過了那些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日子。很多次看到昏迷中的士心眼角流下了清澈的淚水,嘴角掛著愜意的微笑,那個時候士心一定比誰都幸福。

「春雨姐姐走了。她讓我告訴你,你要堅強地活著,總有一天她會回來找你。」士心醒來的時候,金花說,「春雨姐姐真是好人,特別特別好的人。」

士心知道,春雨走了。他還記得自己躺在樓道里的長椅上等待的時候,春雨拎著一個袋子跑了進來。那個時候他的意識已經變得模糊,但他在微弱的視線里看見了春雨臉上的汗水,還有她手裡的一個袋子,之後他就被送進了手術室。他躺在推車上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他感覺到一雙溫潤的手緊緊握著自己的手,那知道那就是春雨的手。

秦春雨走了。士心從金花嘴裡知道,自己連續做了三次手術之後才蘇醒過來。在這個期間春雨連續交了三次錢。

「我從來也沒看見過那麼多錢。一摞一摞的,好多好多錢。」金花描述的時候睜大了眼睛,手舞足蹈。士心聽不進去,錢的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春雨已經走了,重要的是春雨根本不可能有那麼多錢。

住院一共花去了七萬多塊錢。除了治療刀傷,醫生同時也切除了士心肚子里已經壞死的幾段腸子。

「腸子爛成那個樣子,不是一天兩天了吧,小夥子!」醫生笑呵呵地對他說。

「四年了。」

「四年?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大概是。」士心說。

「沒有其它情況出現,真是奇蹟。」醫生說,然後把聽診器放在士心肚子上聽了聽,笑了,「已經沒什麼大問題了。再有幾天可以出院了。不過……不過,我們只是切除了你腸子壞死的部分,最終你還必須換腸子才有可能完全恢複健康,同時也能避免出現其它併發症。」

「會有什麼併發症?」這是士心一直都想問的問題,但是他一直都沒有問。因為就在很想知道答案的同時,他也很怕知道答案。

「你的腸子壞成那個樣子,幾乎沒有免疫力了。除了已經出現的大面積粘連之外,最有可能出現的就是……就是血液疾病,還有癌症。」

士心並不知道,就在他蘇醒之後跟醫生說起病情的時候,秦春雨就靜靜地站在病房外面看他,然後默默地離開了醫院。她很快離開了北京,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得到了那麼多錢給士心之病。

「哥,春雨姐姐一直都沒來,她會去哪裡了啊?她花那麼多錢治好了你,為什麼一聲不吭就走了啊?」出院的時候,金花挺著個大肚子,拎著一些士心住院的時候她從家裡拿來的東西,問士心。

「因為她是我的朋友。因為她是秦春雨。」士心靜靜地說。

金花聽不懂,「哦」了一聲。士心從她手裡接過那些東西,另一隻手攙起金花的胳膊,說:「走,咱回家。」

一場多年未見的大雨突然出現,一連下了兩天,街上到處是水。

張士心從租住的小屋子裡出來,掃了掃門口。門口的小爐子上放著一口很小的沙鍋,氣孔里正噴出薄紗一樣輕柔的熱氣。士心把沙鍋從爐子上端起來放在地上,手被燙著了,他趕緊抓住耳朵,沖屋子裡喊:「金花,雞湯燉好了。你自己喝。小心別燙著!我得走了。」

「哥,你就別去了。雨這麼大。」金花從屋裡朝外面喊。

「那咋成?很多活兒等著我去做呢!你別出去亂跑,我晚上回來的時候買菜。給孩子蓋好了,別凍著!看著十五塊,別讓它抓著孩子的臉。」小貓十五塊聽到士心叫起它的名字,就「喵」地一聲從屋子裡躥出來,蹲在了士心腳下。它已經完完全全長成了一隻健壯美麗的大貓。士心從沙鍋里取出一點雞肉,放在嘴邊吹了吹,放在手心裡蹲了下來。十五塊從容地走過去,吃掉了他手心裡的雞肉,然後舔舔嘴巴,開始用小爪子給自己洗臉。它似乎很明白,這樣的牙祭並不是經常有,而且就算偶爾有那麼一次,也不會讓它吃得很痛快。所以吃了一點之後它就沒有了饞相,乖乖地進了屋子。

安排好了金花,士心就出門了。

雨已經小多了,稀稀落落地下著,落在臉上很舒服。士心的精神也很好,走得很快。肚子的疼痛雖然還沒有徹底停止,但是基本上對他沒有什麼影響了,他有足夠的精力出去工作賺錢。現在,除了照顧家裡,操心妹妹的學習,他還要照顧金花和她的兒子,還有那隻小貓十五塊。除了這些事情,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把掙來的錢攢起來,將來還給春雨。他不知道春雨從哪裡弄來那麼多錢,但是他知道,總有那麼一天,春雨一定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到那個時候,他要把這些錢還給春雨。

他一定可以做到。現在他開始變得有信心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信心。因為從離開學校到現在,差不多兩年時間已經過去了,他還沒有死掉。不但沒有死掉,經過這一次手術之後病情比以前緩解了許多,他可以重新開始那種忙忙碌碌的日子了。最重要的是,他獲得了更多的時間。有了時間,他就可以把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好。

所以他在出院之後不久就搬家了。巴溝的房子一個月要三百塊,他捨不得花那麼多錢,他搬到了大興,找到了一間比以前更加寬敞的房子,但是一個月的租金只要一百塊。他把屋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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