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人生必然面臨諸多選擇。很多選擇一旦做出,就意味著要付出很多,可能要承受很多痛苦。一輩子要做出幾個比較艱難的選擇並不難,但如果要做出的是一個犧牲自己的選擇,能夠義無反顧的並不多。

張士心也猶豫過。平心而論,他不甘心就這麼默默地等待死亡。除了他自己,這個世界上能夠知道他即將死亡並且給予關注的人不多。度過了最初對死亡的恐懼期,他已經把生死看得很淡,如果註定要死去,他最希望的是自己能夠背著一個旅行包到處走走,到處看看。但是他不能這麼做,因為他心裡有愛,有著太多太多的牽掛。

越是尋而不獲,越要堅定腳步;越是被迫變心,就越要對信念堅貞不渝。他必須走下去。

他沒有和爹娘商量未來的路。除了靜靜地在父親的身邊照顧著之外就是每天幫助母親清掃街道,他的臉上平靜得出奇,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還能夠這樣平靜地面對一天一天迅速縮短的生命歷程。除了在靜靜地等待中度過之外,他現在的選擇並不多。

父親的身體漸漸恢複之後,張士心的心裡踏實了很多,他也在這個時候做出了回北京去打工的決定。他很平靜地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父母,父母也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那就意味著他們贊成,至少也表示他們並不反對。幾個月來母親一直沉浸在兒子失去學業的痛苦中,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痛苦要遠遠大於兒子。她辛勞半生的唯一希望都在兒子身上,而這些希望隨著兒子的失學煙消雲散,在清貧中掙扎了半生的她不能不感到灰心和失望,她只能把內心的失望變成無窮無盡的埋怨散播在狹小的屋子裡。

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之後張士心準備返回北京。

走之前他要安排好很多事情。他專門去三十公里外的一個小鄉村看望了楊得意的父母親。楊得意的母親在一年前已經去世了;老頭兒明顯地蒼老了,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嘴巴上叼著旱煙,不住地咳嗽。看見士心,忙著往家裡讓。一座破敗的小院子里雜七雜八地堆放著一些農具和柴草,牆角拴著一頭驢。說起死去的兒子,老頭兒眼睛裡立刻溢滿了混濁的淚水,抽抽噎噎地跟士心說起楊得意小時候的很多事情。從他家裡出來的時候,士心有一種心碎的感覺,不僅僅因為看見了楊得意那個傷心欲絕的父親,還從老頭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父母親將來的情形。有一天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之後,父母親也會這樣傷心和孤獨。他不願意想下去,也不能想下去。

他又去看了看王淑梅老師。老師什麼也沒說,在她眼裡似乎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她拿給士心三百塊錢,士心堅決不收。王老師就把錢塞進了士心的口袋,說:「你是我教過的學生之中磨難最多的,但是我也相信,你將來是最有出息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好好回報老師就可以了。現在,你有困難,如果連老師都不能幫你,你還能指望誰啊?」

士心望著老師的眼睛,那裡充滿溫暖和慈愛,似乎比母親的眼睛更加親切。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理解他,知道他經歷過和正在經歷著的痛苦,那這個人一定不是母親,而是王老師。雖然老師並不知道他剩下的生命已經不多,所以還在用最含蓄的方式鼓勵他,但他知道,老師給予自己的這一份理解和關懷是最珍貴的,是他在任何人那裡都不可能得到的。

就像兩年多以前一樣,離開家的時候依然沒有人送他。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次家裡人不知道他那麼早就趕去北京,這一次卻是沒有人在意他的離去。兩個妹妹上學,蘭蘭在外面打工。父母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的離開和歸來,依舊天不亮就起來,扛著掃把準備出門去掃大街。母親出門的時候對他說:「好好價心疼自己。看你臉色一點都不好。好好一個人,硬是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哎……」

母親的話裡面依然有埋怨。但士心敏銳地捕捉著隱藏在埋怨背後的溫暖,他心裡很感動。他聽得出來,母親關心著他的身體。

「我知道,娘。您也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我會按時寄錢回來。」他說。

母親停下了腳步,但很快就又挪動步子走了出去。士心知道,自己曾經給過母親這樣的承諾,母親也相信了;但最後自己終究還是沒有兌現承諾,後果不僅僅是蘭蘭失學,更嚴重的是母親似乎已經不再相信他。他一點也不怪母親。在這樣一個清貧的家庭里,身為長子,他應該在更早之前就成為家裡的頂樑柱了。母親把很多希望和生活的擔子的一頭放在他肩上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姑且不問緣由,他承諾在經濟上幫助家裡但是沒有做到,母親僅僅看到了結果,是不會考慮原因的。他相信,如果母親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會原諒他,會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疼愛和照顧唯一的兒子,但是母親也會飽受眼睜睜看著兒子慢慢走向死亡的那種徹骨的疼痛。家裡太窮了,每一分錢都被恰當地安排到了合適的地方,沒有一點節餘。他不能讓羸弱的母親遭受這樣的打擊,至少,在他還沒有死去之前的時間裡,他要避免母親受到煎熬。如果生命里註定有那麼多的磨難,如果這個清貧的家庭註定還要承受更多的苦難,他願意把一切都輕輕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只要他還沒有徹底倒下去,他都會堅定地走下去。他相信腿肯定比腳下的路長,他還沒有走到盡頭,他不甘心。

父親和母親扛著大掃把漸漸消失在夜幕下的小巷盡頭。母親身形瘦小,一邊的肩膀微微有點垮,看上去身子斜著。從十四歲下鄉到今天,母親生命里的每一天都充滿著艱辛和磨難,雙肩曾經背過五個孩子,佝僂著的身形見證著她的平凡,她的辛酸,她的愛。父親走在母親身邊,右腿跛著,但身板挺拔。在生活面前,父親永遠都保持沉默,也永遠都沒有彎下腰。望著父母親遠遠離去的身影,士心心裡湧起一陣疼痛。他知道,這一次離開,也許永遠都不能再看見他們了。他的淚水溢滿了眼眶,似乎瞬間就會噴薄而出,但他沒有哭,他不敢讓自己哭。淚水很容易讓一個人變得脆弱,他怕自己忍不住會把自己病入膏肓的事情說出來,他怕自己留戀母親,留戀家裡的每一個人,怕自己捨不得這份清貧但是充滿著愛的生活。

他的肚子依舊疼痛。士心一隻手扶著房門,看著母親漸漸消失在夜幕里,他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著父母親離開的方向磕了三個頭。

「爹,娘,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低下了頭,雙手緊緊抓住地上的一抔黃土,久久沒有鬆開。

就像兩年多以前離開的時候一樣,他把老師給他的三百塊錢裡面剩下來的一部分放在了母親的枕頭底下,帶著幾十塊錢出門了。那一次他懷著無限希望,這一回卻格外沉重。也許,這就是生離死別。

張士心接下來將要重新騎上破舊的自行車,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這一次遠遠要比以前辛苦很多,因為他必須用所有時間來工作,才能走得比較安心。他的時間太有限了,如果可以,他希望夜裡都可以有一份工作,那樣可以多得到一點收入。現在,除了儘可能給家裡多留下一點錢,他再也不能為這個家做什麼了。

雖然曾經在這裡生活和學習了兩年,但那時候他是一個學生,可以住在學校里,可以在食堂里吃飯。雖然也忙忙碌碌,心裡多少還有一點身為大學生的驕傲和榮耀,但現在他什麼也沒有了,沒有住的地方,沒有地方吃飯,也沒有任何可以向人炫耀的資本。他所擁有的全部就是一副壞身體,口袋裡剩下的幾十塊錢。他需要從頭開始,在剩下的一年多時間裡,安排好自己的身後事。

一年多時間,四百多個日日夜夜,憑自己現在的狀況,能不能掙足夠的錢來保證兩個還在上學的妹妹的學業,他一點把握都沒有,更別說能有多餘的錢來改善家裡的生活。他不能去想這個問題,因為一想起這個問題他就會感覺到一絲絕望。不管怎麼樣,他要很努力地去掙錢,用可以利用的每一分鐘去掙錢。對於現在的家庭來說,再沒有什麼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如果是在以前,他也許會因為自己腦子裡只有錢的概念而覺得悲哀,現在,他不需要考慮自己的身體了,也不需要考慮自己的未來了,他僅僅惦記著一件事情:掙錢。自己已經沒有健康,即將失去生命,也就註定沒有了未來。他慶幸的是自己還有殘存著一點決心和勇氣,他要趁著這點決心和勇氣還沒有消耗殆盡趕緊掙錢。

「說來就來,也不打個招呼啊?我好接你去!」馬一對士心的突然出現感到高興,也有點埋怨。

「沒地方可去,先在你這裡擠兩天。我……我身上沒錢了,找不到住的地方。就是怕你宿舍里的人不樂意。」

「看誰敢!」馬一豎起眉毛,「狗日的學校做下這樣的噁心事兒,誰人不知道啊?放心吧,沒人攆你走。不過,我也快畢業了,沒多少時候了。」

士心笑笑,什麼也沒有說。馬一幫他把行李拿到了宿舍,晚上他就跟馬一擠在了一張床上。宿舍里的人多少都對張士心的遭遇知道一些眉目,睡覺之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問了半天,士心本不想說,但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就一一做了回答。大家都感到憤憤不平,都建議士心把自己的遭遇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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