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在北京城沒有比阿靈更為士心的離開感到難過。

兩年的時間不是很長但也不短。這兩年里阿靈雖然跟張士心沒有很多的接觸,在醫院認識,在病床前相知,也因為病別離,除此之外,在她的印象里張士心僅僅是一個匆匆忙忙的影子。兩年時間裡,兩個人似乎總是如同兩條平行線,從來都沒有過交點;但似乎兩個人的生活一直糾結在一起,很多時候就連彼此的家教也是相互代替著完成的。

大學裡的青春註定是躁動的,整個師範大學最流行的除了逃課就是談戀愛;但他們既沒有逃課也沒有談戀愛。每次見到士心的時候,阿靈都覺得心裡很踏實。他不是一個優秀的男孩子,但他的眼神里似乎總是有一種溫情,讓人覺得感動。兩年裡面他們心裡關心和愛惜著對方,卻從來沒有放飛感情的鴿子。

特殊的境遇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像別人一樣享受愛情的滋潤,有那一分心底的眷戀和牽掛也就足夠了。在一個還不能收穫果實的季節,他們沒有放飛感情的信鴿。因為這隻信鴿一旦飛出去,銜回來的很可能就是一枚酸澀的青果。

那個清晨看著士心黯然離開,阿靈接連哭了很多天。不僅僅以為兩年來一直作為自己心靈上的依託的士心離開了北京,更多的是在士心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後即將面臨的最後結局。在這個大學裡,沒有人知道,阿靈的腎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甚至連士心也不知道。半年的休學時間裡阿靈根本沒有看病就回到了學校。明知道腎病嚴重之後將是什麼樣的結果,這個柔弱的女孩子卻只能默默承受。她不敢讓學校知道自己的病情,她害怕失去學業。年幼的弟弟,癱瘓的父親和瘋癲的母親還需要她照顧,她的雙肩上同樣承受著一個貧苦的家庭。

士心的失學更加堅定了阿靈的決定,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學校知道關於她的病情的點點滴滴。士心的離開讓她深深相信這個學校里只有制度,沒有人情;這個學校里只有管理者,沒有老師。所以,她必須堅持下去,也許兩年會很快過去,兩年之後她就可以畢業工作,那時候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士心的離開讓阿靈覺得很孤獨,同時她時時刻刻生活在一種擔心和憂慮中。她害怕同學投過來的那種躲躲閃閃的目光。事實上,自從她被確定有了腎炎之後,同學都在有意無意的躲避著她,儘管腎病根本不會傳染。這種本能的躲避讓阿靈覺得很孤單,在諾大的校園裡,只有士心從來都沒有在她面前有絲毫的厭惡和躲避,這個人現在也離開了學校,她在這裡沒有了朋友。

如果說兩年的大學生活教會了阿靈一些東西,那無疑就是學會了隱忍,也從士心身上明白了無論面對怎樣的艱難都要堅定地生活下去。

士心離開已經幾個月了,一點訊息也沒有。她不知道士心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應該為士心做點什麼,更加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她詢問了士心宿舍的同學和秦春雨,都不知道士心家裡的地址,也同樣都沒有收到任何關於張士心的訊息,彷彿離開大學之後張士心就從他們的生活里永遠地消失了。

有時候她希望沒有士心的消息。這樣,她就永遠都不會知道士心是否還活著,永遠都不會在本來就很脆弱的心靈上添加一道傷痕。

阿靈太牽掛士心了!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她決定去找錢強問問士心家裡的地址。儘管她再也不想看見那個不象老師的老師,但要想得到關於士心的家裡的地址,錢強也許是唯一的途徑。

「沒有。一點消息也沒有。」錢強說,「走了之後就一直沒有消息。」

「他家裡的地址……」阿靈看了看錢強,覺得心裡充滿著對這個和顏悅色的老師的厭惡。如果不是她知道士心被迫離開學校的真相,她永遠都想不到這個笑呵呵象彌勒佛一樣的老師,在做出一個足以影響學生一生的決定的時候竟然沒有半點顧慮,就連起碼的公正也沒有,採取的竟然是一種近乎卑鄙的手段。

「家裡的地址我也不知道。」錢強猶豫了一下,說:「看不出一個被開除的學生竟然會有這麼大的能耐,總有人來問他的情況,居然還有人寫文章為他鳴不平!從他離開這個學校開始,就跟我本人和學校沒有任何關係了。」

阿靈看著錢強忽然變得毅然決然的臉龐,她心裡憤怒了,用發顫的聲音問:「錢老師,您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么?」

「我?我錯了?象他那樣一個學生,就算摔得再重也不會清醒過來的糊塗蛋,在一條錯誤的路上走了兩年死不回頭,學校已經仁至義盡,我本人也已經做到了一切我應該做的事情。」

「但就是那樣的一個學生卻得到了我們的尊重。」阿靈說。

錢強略微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阿靈,緩緩地說:「他去了一個山村,當老師去了。至於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打電話給他三姨的時候知道的。」

阿靈走了之後,錢強心裡忽然覺得沉重起來。自從張士心走了之後,他一直不斷地聽到各種關於這件事情的傳聞,似乎所有的人都覺得讓張士心離開學校是很不公平的決定。但他一直堅信自己的決定和做法是正確的。即便不讓張士心回家,那個學生仍然會堅持忙著打工,病情依然會不斷惡化,很可能這個時候學校里有多了一個求學不成中途去世的學生。在他看來,不論從學校的角度還是從張士心本人的角度來說,讓他離開學校都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對此他深信不疑。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做法缺乏公正。就算他採用一種非正常的甚至有些卑劣的手段迫使重病的張士心離開了學校,他也覺得自己那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張士心根本不可能離開學校。基於這樣的想法,錢強甚至覺得學校為此給他的那個行政處分也是不公正和沒有道理的。錢強永遠都沒有想到自己幾個月前的決定和做法徹徹底底地改變了窮孩子張士心的一生。

不過時間會沖淡一切。他相信總有一天人們會漸漸忘記這件事情,他自己也會忘記這件事情。然而事實卻是不斷有人問起張士心的情況,似乎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應該而且必須知道張士心的近況知道似的。大家的詢問象一根鞭子,時不時要敲打一下錢強的心。「難道我真的錯了么?」他望著阿靈快步離開的背影問自己。

這一年學校順利加入了「211」工程,設施都有了很大改變。有些陳舊的校舍翻修一新,學生宿舍裡面也安裝了電話和電視。但這些都是在張士心永遠地離開了這裡之後,除了他留下來的當初繳納的二百多塊錢押金最終成了給母校的捐獻之外,一切都跟張士心沒有半點關係。

在「211工程」資質審查的那段時間裡,光頭馬一為士心的離開憤憤不平,把自己所知道的關於這件事情的情況都捅給了記者,記者在錢強哪裡得不到任何關於這件事情的有價值的信息,便想盡辦法要找到士心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錢強給士心的三姨打了電話,得到了士心已經到一個偏遠的山村教書的消息。他給士心寫了一封信,希望士心就此事保持沉默,不要在記者面前胡說,影響了母校的聲譽和加入「211」的大事。他一直沒有得到張士心的回信,他很擔心張士心將事情透露出去,然而在這一點上他錯看了他一直不喜歡的學生張士心,士心懷著一肚子的委屈和越來越接近死亡的無奈,在他出生的那個小山村守候著一群孩子,收到他的來信之後想都不想就決定了保持沉默。他喜歡那個大學,那曾經在那裡放飛自己的夢想,也從那裡黯然返回家鄉,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因為個人的恩怨和遭遇影響全校幾萬學生的利益。他選擇了沉默,沒有給錢強回信也沒有找任何人訴說。那個記者始終找不到士心,漸漸地也就忘記了這件曾經牽動他情懷讓他憤憤不平的事情。

每年到了這時候,三年級的學生都要義務獻血。身高體重都符合要求的學生如果沒有傳染疾病,必須參加獻血。阿靈在校醫院抽完了血,化驗結果還沒出來,她就到學校附近的書店去逛了一圈兒,如果不是必要她一定不會回到宿舍去,她害怕宿舍里的人向她投過來的那種曖昧的目光。

她沒有多餘的錢買書,但是她很喜歡讀書。所以她經常到學校附近的那一溜兒書店去,在那裡她可以隨處翻看自己喜歡的圖書而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慢慢地這就成了一個習慣,只要有時間她就會跑過去看書。那些書店的老闆對這個經常來看書但從來都不肯買一本的女孩子都印象分明,但沒有人阻止她。

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晚飯時分,阿靈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校醫院打來的。

「馬上到校醫院來。你患了肝炎。」電話里說。阿靈立刻就傻了,愣愣地拿著電話筒站在桌子邊上。她不敢相信,命運的又一個玩笑這麼快就朝著她走來了。

一九九七年春天的一個早晨,西北高原上的太陽懶懶地從雲端里鑽出來,投下一片金燦燦的陽光。高原的春天來的格外晚些,都已經四月份了,樹木還沒有發芽,但草地上已經有嫩綠的葉芽兒了,隨處可以看見黃色的小花。春心蕩漾的鳥兒成雙結隊地飛來飛去,偶爾一隻野兔子從枯草叢中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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