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張士心幾乎奄奄一息地走在校園裡。

一連幾天他都在找系裡的老師和校醫院的領帶簽字要住院費,但錢強一直沒有露面,沒有他的簽字,他一分錢也要不到。醫院請來了在北京作學術指導的一名蘇州腸胃專家給士心做手術,但那個專家要很快離開北京,所以手術必須儘快進行。

他找了好幾天都沒有找到錢強。今天他冒著細密的雨,再次找到錢強的辦公室,但依然沒有人。他在辦公室里等了一會兒,看見錢強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片剪下來的報紙,正是自己一年多以前寫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里他描述了自己在雙休日里辛苦工作的一些經歷和感想,並且在那一次的全校徵文比賽中獲得了一等獎。他不知道錢強為什麼刻意要把這篇文章壓在玻璃板底下。

他沒有等到錢強,就慢慢地回到了宿舍。這一段只有三百米左右的路他整整走了半個鐘頭。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休息休息,然後繼續往前走。回到宿舍的時候他身上的衣服幾乎已經濕透了,他擦了擦臉,把外套脫掉,很疲倦地倒在床上,想休息一會兒。這時候海濤和鄧月明下課回來了,兩人幾乎同時看了躺在床上的士心一眼,嘴巴微微動了動,想說什麼,但都沒有開口。士心覺得有點兒奇怪,想問問但又沒問。這時候阿靈和秦春雨竟然推開門闖進了宿舍。

還不到晚上五點,她們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男生宿舍里,而且是兩個人一起出現。士心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幾乎沒怎麼考慮就從床上翻起來,想要下床,也許是用力過猛了,肚子一陣劇痛,他痛苦地彎下身子,蜷縮在床沿上,嘴巴里同時發出一聲悶哼。

兩個女孩子同時到了床邊,扶住了他。

「沒事兒,別那麼緊張。」士心看看春雨,又看看阿靈,他開起了玩笑,「你們倆神通廣大,竟然擅闖禁地,小心老大爺來抓你們。」

果然,這時候樓道里傳來了看門的老大爺的一口河南腔:「那兩個女同學,躲到那哈去咯?快給俺出來喲。」

宿舍門開著,老大爺一眼就看見了兩個女孩子,怒沖沖地過來趕她們:「快出去!緊著慢著攔都攔不住,你倆真行。」

秦春雨一直陰沉沉的臉忽然變得通紅,她幾乎吼著沖老頭說:「他都成什麼樣子啦?馬上要離開學校了,我們來看看也不成啊?這還是一個大學么?怎麼人都沒有人性了啊?」

這句話鑽進耳朵里,士心立刻就覺得轟地一聲,似乎天都塌了。難怪大家今天的表情都那麼奇怪,他知道,自己一直擔心著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個秋雨綿綿的季節,註定成為他離開學校的時候。

他艱難地抬起頭,看看大家,又默默地低下頭,頹然坐在床上。阿靈突然就哭了。

十月是北京一年當中氣候最好的時候。一連很多天天空都飄著綿綿細雨,空氣濕潤,帶著一點點寒涼,雨點兒夾在微微的風裡落在身上落在臉上都很舒服。

張士心永遠都不會忘記一九九六年十月底的這一場秋雨。滴滴嗒嗒的雨不像是下在地上,倒像是一點一點落在他心裡,他的心情像雨天一樣潮濕和沉悶。兩年來所有的努力似乎都被這一場雨沖刷得乾乾淨淨,除了依然糾結在身體里折磨著他的病痛,他什麼都沒有了。如果一場徹夜的痛哭能夠洗盡他內心所有的病與痛,讓他變得通體透明,他願意坐在雨裡面痛哭到天亮。

就在大家都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的時候,宿舍里來了兩個人,一個人交給他一張單據,上面寫著「學生退學通知單」,另一個人給他的是一張火車票。「四天以後的,到時候學校會送你走。」他面無表情地說。

「為什麼?」士心知道自己的眼淚隨時都會噴發出來,但他憋足了勁忍受著。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了痛苦,心裡充滿著的只有迷惑。「為什麼會這樣?」

「這個……我們就不清楚了。我們僅僅是把消息傳達給你。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去找系裡的老師問問。」給他退學通知單的那個人說,依然面無表情。

士心沒有再問。他腦子亂極了,但他知道現在問這兩個人也不會有什麼收穫。他沒有接通知單,也沒有接火車票,頹然坐在床頭。那兩個人把東西放在桌子上走了。宿舍里的人都不敢出聲,靜靜地看著士心。在這個龐大的校園裡,只有著幾個人目睹了士心兩年來艱難的求學生活,也只有他們才真正知道士心對這份來之不易的學業是多麼珍惜,為了維護這份學業付出了多少艱辛和汗水。

「把這個戴上,神會保佑你平安無事。」春雨把脖子上的項鏈取下來,套在士心的頭上,「這個十字架我戴了整整十年,一直保佑我平安無事。你那麼善良,我相信萬能的主一定會庇佑好人。」

士心望著春雨,想送給她一個微笑,但他一點也笑不出來。

「雖然一直以來你都不肯跟我說實話,但我知道你的病一定很嚴重。可惜……可惜我只是一個學生,我幫不了你什麼,我只能祈求上帝好好保佑你,讓你健康平安。我會在這裡等著你,和大家一起等你回來。」

士心笑了笑,艱難的苦笑。

「你為了救我失去的那些錢我還沒有完全還給你,可是我現在不給你。我要等你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再親手交給你。連本帶利地還給你。為了我付給你的高昂的利息,你也要好好地回來,你知道么?」春雨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嗚嗚地哭起來。士心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這個時候他的眼淚卻變得格外倔強,一直在眼眶裡涌動卻不肯流出來。

士心再也沒有找到錢強。系裡的老師給他的回答是對他退學的事情一無所知,無可奉告。開出那份退學證明的是學生處,士心抱著最後的希望找到那裡,一個胖乎乎的女老師對他愛搭不理,語氣裡帶著些揶揄:「該學的時候不知道學,現在知道著急啦?」

士心分明感覺到那種語氣和神態裡面有一種蔑視。兩天里他到處找老師問,到處見到這種神情。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很深的傷害,不爭氣的淚水時刻在眼眶裡整裝待命,隨時都會噴湧出來。但他壓抑著這種傷害帶來的痛苦,依然用很緩和的語氣說:「我僅僅想知道,為什麼會讓我退學。」

那個胖老師白了他一眼,低下頭自言自語:「怪不得退學。」然後扭頭對他說,「學習困難。曠考。那一條都夠格兒。」

「曠考?」士心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委託錢強辦理緩考手續的事情,他的頭髮根兒里忽然升起一股寒意,但他不相信錢強會那樣做,畢竟他是一個老師。

「您說的是上學期的期末考試嗎?」他問。

「難道你以前還曠考過么?沒辦手續就不參加考試,你膽子還真不小。這是國家一流大學,你以為是幼兒園怎麼著?」

士心徹底明白了。上學期期末考試申請延緩考試,錢強替自己辦的手續。但就是這個老師,壓根兒就沒有給自己辦緩考手續,而是以士心私自沒有參加考試為由向學校反映,導致學生處老師做出了勒令退學的決定。

從學生處出來,士心立刻找到了系主任,把真實情況向系主任做了說明,提出了自己的申訴意見。系主任滿臉堆笑,叫他心不要著急,安心養病,先回家把病治好,然後回學校繼續念書。士心猶豫了片刻,他不敢再輕易相信這裡的老師。系主任就笑著問他:「就算我們現在讓你馬上上課,你能保證有精力學習么?」

「不能。」士心搖搖頭,默默地說,「我還要做手術……」

「所以啊,你先回家,學校會幫你把病看好,然後繼續學習。至於錢老師在這次事情上的一些失誤,呃,如果你說的都是實話,我們經過調查會研究決定怎麼處理。」

離開系主任的辦公室的時候,士心心裡多少還存著一點幻想。那個面目慈祥的老師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充滿著道理,讓他覺得不應該不信任這樣的老師。但到了第四天上午,系裡來人送他走,並且已經打電話通知士心三姨將他因為曠考被退學的事情轉告父母的時候,他才明白,在這個學校里,沒有一個老師真正了解學生的困難,也沒有一個老師會真正去關心一個素昧平生的窮學生,哪怕已經做出的決定是錯誤的,所有的人都會把這種錯誤延續下去,而且會精心修飾這個錯誤,讓它變得完美,變得不再象一個錯誤。

他幾乎崩潰了,幾天來的身體和內心的煎熬把他拖垮了。什麼手續都沒有辦理,一個合理的答覆也還沒有得到的時候,他就被學校派來的幾個人團團圍堵在宿舍里,似乎要他馬上離開學校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他幾乎沒有來得及收拾一下東西,就被送到了學校門口,那裡有一輛已經安排好的計程車在等待。除了那幾個監督著他離開的人,只有宿舍同學和阿靈、秦春雨來送他。很多人還都不知道在這個細雨綿綿的清晨,士心將永遠告別他鐘愛的大學。

他感覺到自己隨時都會倒下去,他太虛弱了。他甚至連跟那些人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按照計畫,明天就是他做手術的日子。也許這個時候,醫院裡的醫生正在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