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你根本就不像一個病人!」手術結束之後士心幫著醫生把蔣英華送回病房的時候,錢強幾乎是咆哮著對士心大聲說,「你不是連路都走不動的么?橫看豎看都不像啊!」

士心看了看他,沒有說話,默默地回到自己病床前面,鑽進被窩裡躺下,然後對錢強說:「錢老師,蔣英華已經做完了手術,沒有危險了。您也累了,帶著她們幾個回去休息吧!蔣英華那裡我看著點兒。」

折騰了大半夜他很疲倦,不想說話,更加不想為自己辯解。蔣英華已經脫離了危險,這比什麼都重要。他不知道如果蔣英華真的死了,她的父母到來之後該怎樣面對。但是在手術單上簽字的那一刻,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有想,他只想讓英華活下來。

錢強憤憤地走了,出門的時候「咣」地一聲把門重重地甩上,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回蕩。值班的護士瞪了錢強一眼,說:「輕點兒,您!病人還要不要休息啦?」

錢強帶著英華的父母趕來的時候她已經蘇醒了,很虛弱地躺在床上,床單和被單還沒有來得及更換,沾著斑斑血跡。

士心走過去,對錢強說:「錢老師,這麼早就過來了啊?您累了一夜,還是回去休息吧!這裡我看著點兒。」

錢強想說什麼,但又沒有說,看了他一眼,就扭頭和英華的父母說起話來。士心也不在意,走到英華的床邊,輕聲問她:「還疼么?」

英華輕輕搖頭,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絲笑容,望著士心什麼也沒有說。

英華的爹娘不住地跟錢強道謝,錢強就不停地說一些客氣話,說一切都是自己應該做的。士心心裡罵他無恥,但嘴巴上什麼也沒有說。正好醫生來查房,他就回到自己的病房躺在床上等待查房醫生來例行詢問。

進門的醫生就是先前給自己做腹腔探查的那個醫生,她笑呵呵地說:「張士心,昨天晚上真的謝謝你啊!一個了不起的小夥子,由於你的幫助,拯救了一個病人的生命,功德無量啊,小夥子!」

士心笑笑,沒作聲。那個醫生揭開他肚子上蓋著刀口的紗布看了看,說,「可以拆線了。你的換腸手術真的不做了么?」

士心點點頭,依舊沒有作聲。

「我看你最好還是做這個手術,雖然花費比較多,但是如果你不做手術,一定會很危險。你是大學生,應該有公費醫療的。」

士心很明白,但是他什麼也不想說,現在對他來說,儘快回到學校,堅持把書念完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他目前可以作出的最好選擇。他笑了笑,說:「過些日子再做吧。快要考試了,我還得學習。」

醫生就不說話了,他多少知道一點關於眼前這個孩子的事情。

這時候錢強推門進來了,一進門就向醫生問士心的病情。士心擔心醫生照實說了,但又不好阻止。大夫果然說:「必須做手術,但這個孩子不願意做。」

「沒有病當然不願意做手術。」錢強冒出來一句話,讓士心心裡覺得很涼,又覺得很可笑。自己肚子上的刀口在錢強面前一覽無餘,但自己的老師竟然在眾多醫生面前說出了這麼一句沒有水準的話。

醫生似乎對面前這個老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已經知道了昨天夜裡這個老師拒絕在蔣英華手術單上簽字的事情,這時候忽然聽他說了這麼一句話,就笑呵呵地問:「他沒病?那誰有病?」

錢強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乾咳了幾聲,然後說:「這孩子上學一年半,住了三次醫院,還查不出毛病來。唔,查不出毛病怎麼治病啊?」

醫生看了看他,想說什麼但又沒說,沖著士心說:「張士心,好好休息。明天給你拆線。」

士心出院的時候,這個學期已經到了後半段,大家都在忙著準備考試。他需要做的事情很多,除了趕緊補上拉下的課程之外,還要仔細算一算這段是前治病前前後後花費了多少錢,自己需要承擔多少。借同學的錢暫時是沒有辦法還上了,打工也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既然已經選擇了放棄治療保住學業,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順利通過考試。

因為住院耽誤了期中考試,這將直接影響最後的綜合成績,他首先找到了幾門功課的任課教師,把自己的情況作了說明,希望老師能讓他補考。任課老師基本上都答應了,但是考試在即,幾門專業主幹課程都有一定難度,能否順利通過最後的期末考試,還要看他自己。

短短不到一個月時間要自己學習六門課程,還要保證全部通過考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除了盡最大的努力應付考試,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

出院之後一直沒有再出去打工,這點讓錢強很滿意,他甚至主動找到宿舍來,叫士心好好休息,一定要通過考試。

「有一點病痛是在所難免的,你也沒有到那麼嚴重的地步,否則醫生也會告訴我的。堅持一下,好好學習。等兩年之後你畢了業,一定能找一個很好的工作。咱這個專業全國每兩年才培養出十多個人,很搶手呢!如果時間來不及,考試準備不充分,一定提前告訴我,我幫你申請緩考。」他和顏悅色地說,臉上堆滿純潔的笑,那種笑忽然讓士心很感動,甚至為自己可以隱瞞病情而感到慚愧。如果不是為了保住這份自己艱難地維持下來的學業,他絕對不會說謊。這個謊言雖然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但畢竟是一個謊言。忠厚的父親和善良的母親沒有教會他說謊。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住院,他的身體已經明顯好轉,雖然疼痛依然持續著,但是精神好了很多,而且也能吃東西了。他開始意識到,前一段時間身體極度虛弱固然是因為病重,自己平常不注意休息和營養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所以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他儘可能地讓自己多吃一點東西。雖然買不起那些比較精細的菜,但是多吃兩個饅頭還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他索性將每個月的七十九塊補助全部當成了自己的伙食費,這幾乎是自己原來兩個月的伙食花銷。

新一個暑假的即將到來意味著他的一半兒大學生活已經結束,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自己和三個妹妹新一年的學費也要開始準備了。

這兩三個月來他一直都沒有寫信給家裡人。他不敢寫信,也不知道在信里說些什麼,索性就什麼也不說。家裡的情況就算沒有來信他也知道,自己的情況就算寫信他也不會說,所以寫信似乎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父母親就對他很放心,不管做什麼事情幾乎都是他自己做決定,父母親從來都不干涉。到了北京之後的兩年里,母親只寫過一封信給他,這就表示母親和家裡人對他很放心。他很想把目前這份家人對自己的放心延續下去,所以什麼也沒有說。

他知道,這一個暑假自己依然不能回家,而且可能要比以往的假期更辛苦。除了下一個學期的學費之外,他還欠著同學的錢,頭一年的學費也沒有繳納,住院費中應該由自己承擔的那一部分也沒有繳清。問題似乎很多,但是真正解決起來,僅僅需要一個條件,那就是有錢。

他要趕在暑假到來之前找幾份工作給自己,然後在差不多兩個月的假期里掙很多錢來填補這些窟窿。

他永遠也沒有想到,這是他在學校的最後一個暑假。這個暑假過去之後,他的人生徹底改變了。

接近期末考試的時候,大概是複習緊張,肚子的疼痛又開始加劇,吃了止痛藥也不怎麼見效,他只好每天去校醫院打止痛針,然後回到宿舍看書。

時間越來越緊迫,他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六門功課在一個月之內根本不能夠看完,他對考試一點信心都沒有;但考試又必須通過,一旦出現了不及格的情況,那麼他的處境將變得非常糟糕。這時候他忽然想到了錢強對他說的話,他想申請部分科目緩考,這樣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看書學習,通過全部考試的把握也就更大一些。

儘管他不想看到錢強,但他還是找到老師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錢強。

錢強的臉上從來都堆著淺淺的微笑,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讓人覺得溫暖和親切。士心很多時候都不願意和錢強有接觸,尤其是經過了蔣英華住院的事情之後,他更加不願意見到錢強。如果他不是自己的老師,他寧可永遠都看不到這個禿著腦門子看上去和顏悅色骨子裡卻極其頑固和偏執的人。

錢強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了士心的申請,並且讓他安心地參加了兩門功課的考試,其餘四門等到開學的時候才考,一切手續他都會辦妥,根本不需要士心操心。士心感激地點著頭離開了辦公室,同時為自己一直以來不喜歡這個老師而感到內疚。老師畢竟是老師,是學高的人,也是身正的人,是天下人的典範,應該得到尊重。他在心裡告訴自己,往後無論如何都要給予老師足夠的尊重。

這一個暑假就這樣到來了。阿靈沒有留下來打工,她說離家一年了想回家看看。臨走的時候來看望士心,她的臉色依然憔悴,面龐有些浮腫,話也不多。士心看著很心疼,但除了安慰的話,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他也不敢提及阿靈的病情,對他們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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