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坐在樓道里寫了整整一夜稿子,窗外透進清晨的最初一抹亮光,鳥雀的聲音不時傳進來的時候,士心終於完成了整部書,這時候已經是清晨,窗外校園裡有了陣陣跑步的聲音,還有早起的學生站在大樹底下念英語的聲音。

這二十幾天對士心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考驗,他經歷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掙扎和挑戰。頭一次寫書,沒有任何經驗,他也相信自己絕對沒有著書立說的水平,如果不是為了獲得在他看來豐厚無比而且他現在急需得到的酬勞,特絕對不會答應寫這樣一本連他自己都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翻一翻的書。越是寫到接近尾聲,他越覺得疲倦,眼睛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想要努力地張開眼卻怎麼也睜不開,雙手也變得僵硬和麻木,每寫一個字都要費很大的力。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覺得身體里的力氣已經隨著最後一個字的出現而悄悄溜走了,他感到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連站起身來走到宿舍里的精神都沒有了,把筆丟在桌子上,就在那個瞬間他趴在剛剛寫完的稿子上睡著了。

海濤起來洗漱的時候看見士心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輕輕走過去,看見士心身子底下壓著已經寫完的書稿。這時候士心睡得正酣,鼻子里發出細微均勻的鼾聲。海濤嘆了口氣,把士心托起來,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到宿舍,丟在他的床上,士心居然沒有醒來,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海濤給他蓋好了被子,拿著寫的書稿隨便看了看,又看看呼呼大睡的士心,搖了搖頭。

這一覺是張士心來到北京以後睡得最長的一覺,也是睡得最安心和舒服的一覺,連什麼時候被人抬到宿舍都沒有感覺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當天晚上,還是宿舍傳呼器的聲音叫醒了他。樓下的大爺喊他,說有人找他。

他應了聲「就來!」從床上爬起來,翻身下床。他意識到自己的情形應該是很憔悴,一定蓬頭垢面,於是拿起臉盆衝進水房,打開水龍頭嘩嘩嘩地沖了一下臉,立刻清醒了很多。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頭髮已經很長了,這段時間都沒有顧得上理,臉色也不好,雖然剛剛睡醒,但是憔悴的容顏看上去就象很久沒有休息了一樣疲憊不堪。他捧著自己的臉,對著鏡子仔細地看看,然後笑笑,在頭上抿了一點水,把頭髮梳理好,又看看鏡子,發現自己身上的背心胸前破了一個洞,漏出皮膚。他用手指在那個破洞里戳了一下,嘿嘿一笑就出了水房。水房裡另一個洗衣服的人看見他傻呵呵的樣子,歪著腦袋望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傻蛋!」

來找他的是阿靈。其實士心已經猜到是阿靈,因為在這個學校里,除了阿靈,他幾乎不認識別的女孩子;如果是男同學來找他,就直接上樓找了,不會通過樓下的老大爺傳呼他。那個時候學校還開放男女宿舍,可以互相往來,但是時間限制在每天下午的五點到七點,其他時間就要通過樓下的收發員傳呼,每次還要交一毛錢的傳呼費;也因為男女宿舍五點到七點之間才相互開放,那幾年宿舍樓都不叫宿舍樓,而是被學生稱為「五七幹校」。

阿靈換了一件衣服,也還是白色的,但是比那件風衣短了一些,也比較新,手裡拿著一包東西站在樓門口。夜風吹來,長發飄飄,路過的男生都不由地回頭看一眼。有一個戴眼鏡的男生一邊看一邊走路,不小心從門口的樓梯上踩空,險些跌倒,眼鏡兒都掉在了地上,惹來一片笑聲。士心看見了,就走到阿靈身邊,笑呵呵地說:「你還是不要出現比較好。」

「為什麼啊?」阿靈把手裡的袋子遞給他,「驢打滾兒。知道你最近辛苦,特地買給你吃的。」

「花錢幹什麼啊?我吃得飽飽的。——我都說了你長得太丑了,不能隨便出來的。長得丑不是你的錯,可是隨隨便便就跑出來嚇唬別人,那樣一定是你的錯了。」他忽然覺得這樣開玩笑可能過分了,於是咳嗽一聲,說,「其實我的意思是,你看你都讓那個男生三魂出竅了,跌了個跟頭,連眼鏡兒都摔掉了……」

阿靈臉一紅,低頭不說話了,她聽得出來士心是在誇自己好看。但士心馬上又說:「這麼晚了,夜風嗖嗖,你長發飄飄站在這黑燈瞎火的地方,鍾馗來了也嚇破膽了。」

「你還說?」阿靈佯裝惱怒伸手去打士心,士心一低頭閃開了。「我就是故意跑出來嚇唬你的,你能奈何?」阿靈嘴上這麼說,但臉上卻歡喜得很,不僅僅因為士心誇自己,還因為士心能開玩笑說明他現在心情很好。他心情好,就意味著自己今天晚上來找他的目的能夠達到。

「我們去天安門吧。」她說。

「子曰,阿玲是個惡女,果不其然!就知道這麼晚找我准沒什麼好事兒。這都快期中考試了,還跑出去瞎逛?」

「子什麼時候這樣曰過?」阿靈問道,「子曰,張士心必須陪阿靈去天安門,你難道沒學過么?拿了我的驢打滾,轉眼就不認人了啊?」

士心呵呵笑,在阿靈的腦門上磕了一下。略一沉默說:「好吧。看在驢打滾的份兒上,今天就陪你去。雖然我已經無數次去過那裡了。」

「你去過很多次了么?那不要陪我去了,這麼晚了,你白天那樣辛苦工作,好好休息吧!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呢!你那麼忙。」

「去!下不為例!」士心說著,又在阿靈的額頭上敲了一下,阿靈打了他一巴掌,笑著說:「把我打傻了。」

士心呵呵笑著:「不會打傻,我能那麼沒水準么?最多就是把你打成壽星公。不對啊,是壽星婆。你本來就很傻,我不會雪上加霜。由於你的笨,就凸顯出了我的智慧,我開始有點欣賞你了。」他轉身朝樓上跑去,「不過,就去這一次,下不為例。等我去穿一件外套就下來。你也去穿一件外套,冷著哩!」

阿靈望著士心的背影,幽幽地說:「不會有下次了。」

晚春的寒意還沒有完全散去,夜半時分街上人並不多,但風卻很盛,一陣一陣吹過來,鑽進衣服里,只感覺到一陣透骨的涼意。

士心和阿靈正走在從天安門返回學校的路上。已經是深夜,阿靈本來打算看完升旗才回學校,但她回宿舍穿衣服的時候宿舍門鎖了,她沒有帶鑰匙,所以穿的衣服不多,在天安門等待到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她已經抵受不住寒意了,就催著士心往回走。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公交車了,只有稀稀拉拉幾輛黃色的麵包計程車偶爾經過,他們誰也沒有提出打車回學校,就一同走在西單的大街上。

士心心情很好,因為他的書寫完了,這就意味著他能很快拿到兩三千塊錢,除了還賬之外他打算立刻回家給母親治病;另外,來到北京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專門出來遊玩,雖然是在晚上,天氣也不是很好,但絲毫沒有影響他燦爛的心情。經過了一個時期的沉默和躲避之後,阿靈似乎變得開朗了許多,說說笑笑,問東問西,全然不像往常那樣沉默和含蓄,嘰嘰喳喳地不停地說話,一路上幾乎都是她在說,士心沒怎麼開口。

「謝謝你陪我出來。」阿靈望著士心說。士心看看她,風吹得頭髮飄飄蕩蕩,衣袂也隨風飄揚,但臉蛋卻分明出賣了她,路燈下有點蒼白的臉蛋上掩藏不住寒意。

士心把衣服脫下來,披在阿靈身上,自己身上就剩下一件背心,胸口還破了一個洞,夜風敏銳地捕捉了這個漏洞,嗖地就鑽了進去,讓士心一陣激靈。

「說啥呢?我也難得這樣出來走走,還要謝謝你呢!如果不是你,這個時候我一定在宿舍里呼呼大睡,哪裡還能看到這麼美的夜景呢?北京的夜晚真漂亮,溫柔的就像姑娘。」士心笑著說。

阿靈把衣服脫下來,塞給士心:「我不領情。你自己穿上,凍壞了你我可沒本事幫你做你那些事情。」

「那皮糙肉厚,凍不壞的。倒是如果凍壞了你,我還要買紅燒肉孝敬你,讓我花錢簡直是割我心頭的肉,還是你穿上。」他知道阿靈還會推辭,就把衣服直接披在阿靈身上,從身後用兩隻手按在阿靈肩膀上,說,「叫你穿上就穿上,扭扭捏捏不像樣!」

阿靈呵地笑了,不再推辭,說:「你平時不是這樣的。今天怎麼這麼調皮呢?連這樣的順口溜也冒出來了。」

「這你就大錯特錯了。我本來就是一個調皮的人,小時候搗亂的事情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而且我一向才華橫溢,像這麼簡單的順口溜那簡直是張嘴就來,而且句句精彩。」士心把手從阿靈肩膀上放下來,插在褲兜里,走在阿靈身邊。夜風吹得他胸口的破洞上面露出來的布頭撲撲亂動,好像一面小旗幟。

「你小時候都做過些什麼?說來聽聽,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很淘氣。」阿靈揚起頭說,「難不成比猴子還淘氣?」

士心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雙手在一起搓著,說:「你知不知道,隨便把別人比做動物是一種很沒有禮貌的行為,是一個將來要為人師表的女孩子最不應該做的事情。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了,你罵我,我吃虧,你是一隻小烏龜。咱就扯平了。」

「罵人都一套一套的,怪不得寫書呢。不過就算寫出來了,那也不怎麼樣,最多就是荼毒生靈。」阿靈說著就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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