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新一年的日子如同以往,基本上沒有什麼改變,唯一改變了的就是士心長大了一歲。有時候他很希望自己並沒有長大,那樣就可以迴避很多問題,至少不用去考慮很現實的生活問題。人生的每個階段都要面對這個階段應該面對的事情。在現在這個階段,張士心所有的問題就只有一個:努力賺錢,養活自己,還要給家裡力所能及的幫助。

考試失敗是一個打擊,但這個打擊還不足以讓他跌倒。除了準備參加補考之外,他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一點也沒有改變。

宿舍里只剩下三個人了,顯得冷清了很多,海濤一心埋頭學習,發生的一切似乎對他沒有絲毫影響;鄧月明依然每天滿頭大汗地吃著他的辣椒拌米飯,看不出有什麼喜怒哀樂,宿舍里沒有笑聲,也就越發顯得不象大學生活,所以偶爾有時間的時候士心總是跑到光頭馬一的宿舍里去,看他們嘻嘻哈哈地打撲克,他也會被那種歡快的氣氛打動,有時候也能湊手打上一會兒撲克,但那樣的時刻總是少得可憐,大多數課餘的時間裡他都騎著那輛叮咣作響的破自行車匆匆忙忙地穿梭在北京街頭的人群里,為他自己和家裡人尋找著希望與夢想。

家裡來信了,這是進入大學之後士心收到的第一封家信。母親寫了歪歪斜斜的幾行字,敘說家常之外就是一遍一遍地叮囑兒子好好照顧自己,字裡行間表達著對兒子的思念和愧疚。就是這麼一封信,讓士心覺得很溫暖。他是一個戀家的人,從小就一直很眷戀家,很眷戀母親的懷抱,到了七八歲的時候還常常賴在母親的懷裡不願意出來。那個時候家裡日子算不上艱難,母親的臉上總是蕩漾著充滿活力的微笑,母親的身上總是散發著淡淡的雪花膏的清香,讓他覺得日子無限美好。人生的每一個決定也許都將徹底影響未來的道路,無論這個決定是大是小。如果當初不是母親固執地要回到城裡,在那座高原山村裡他們家如今的日子一定無比紅火。多少年來,士心一直都不理解母親當初為什麼要固執地回到城裡,讓一家人的日子從此徹底墮入清貧;但在二十年的生命里,他從父親和母親的身上學會了很多東西,他知道,無論面對著怎樣的艱辛,面臨的道路一定要堅定地走下去。如果說母親當年固執地回城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一家人已經沿著這個錯誤決定鋪成的道路苦苦掙扎了十年,如今她進入了北京的重點大學,雖然面臨著很多困難,但日子的盼頭似乎就在眼前,就像是黎明前最後一抹黑暗即將過去的時候一樣,這一次的艱那似乎來得格外沉重。士心知道,自己和家裡人盼望的那個光明的未來並不遙遠了,在這個時候他需要付出更多勇氣、孤獨和辛勞。

差不多半年了,他一直忙著學習和打工,根本沒有顧得上考慮自己是不是想家,卻無時無刻不在考慮著家裡的事情,擔心著母親的身體,挂念著妹妹的學習。關於自己在北京的點點滴滴,他都沒有告訴家裡人,每次寫信總是說一切都很好,叫母親注意身體,叫妹妹好好學習。

他在母親的信裡面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信息,似乎母親的健康狀況很壞。「有時間的時候就回來看看我。」母親在信里這麼寫。按照一般情況,母親不會這麼說,就算假期他沒有回家過年,母親也沒有要求他回去,母親知道兒子在北京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也心疼兒子賺來的每一分錢,不希望把錢都花在路上;但母親畢竟是叫他回去看看自己了,這不僅僅是母親想念兒子那麼簡單,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最可能的就是母親的健康惡化了。母親從來都不會留意自己的健康,一年到頭都在一種病態中掙扎,冬天一到,成年累月攢下來的一身毛病就會一股腦兒全部蹦出來,折磨著她羸弱的身體。但她根本不在意這樣的病痛,咬緊牙關堅持著,到了春天總會略微有些好轉。就在他考大學的那一陣子,母親的哮喘和氣管炎竟然在最炎熱夏季里發作了,每天拖著疲倦的身子在太陽底下揮汗如雨的時候,不知道母親正承受著多大的痛苦和煎熬。他在高考的同時給母親打了一些麻雀,用母雞燉了湯給母親喝了,但似乎沒有多大的效用,在他離開家的時候母親還在不住地咳嗽。離家在北京的半年裡,士心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母親的病情。這個時候收到家裡的來信,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士心給大妹妹士蓮寫了一封信,叫她一五一十地把母親的情況告訴自己。妹妹在省內上學,每個周末都能回家,之後帶著兩個饃饃和一點炒好的菜回到學校,接下來的三兩天都不用在學校買飯菜,一個星期只要有十塊錢的生活費就夠了。這樣的生活雖然清苦,但士心反而覺得這是一件好事,起碼有大妹妹在父母身邊,可以隨時照顧爹娘。兩個小妹妹還很小,不懂的日子的苦,也不明白作為孩子除了依偎在母親懷裡撒嬌之外,還應該明白父母的艱辛,還應該疼愛和尊重爹娘。

果然,妹妹很快就來信了,母親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哮喘病變成了肺氣腫,日夜不息地咳嗽,還在堅持著每天出去掃街,晨出暮歸,不辭辛勞。

士心不清楚肺氣腫的嚴重程度,但他很清楚地記得,每年到了冬天,母親總是不住地咳嗽,有時候一連串的咳嗽幾乎讓母親喘不上氣來,臉膛漲得紫紅。近幾年甚至連夏天也都不停地咳嗽。平常日子裡他和父母一樣忙忙碌碌地應對家裡的日子,如同小的時候他們生病了得不到及時治療一樣,母親的病也久久地拖延著。一定程度上說,隨著他和三個妹妹都進入學校念書,家裡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拮据,他很清楚地知道,就算是母親想看病,家裡也沒有錢支付高昂的治療費。他曾經生活的那個地方的收入水平在全國省會城市倒數第二,但是物價水平據說是全國第三,滿街的百姓都在埋怨:「啥都漲價,啥都長啊!就咱省委書記的個頭不長。」去年參加高考的時候他按照王老師教他的偏方給母親打了幾隻麻雀,買了母雞和鴿子,加上野蜂蜜燉給母親吃,後來便忙著在工地幹活,之後匆匆抱病赴京,一直都沒有顧得上母親的病。這個時候他忽然就想起了小的時候弟弟死去的那些日子裡,那一直埋怨爹娘沒有及時給弟弟治病,腳上的一枚小小的凍瘡最終奪走了只有五歲的弟弟的性命。那個時候他曾經在心底里充滿對父母的怨恨,他不明白母親為什麼留著錢不給弟弟治病,但現在他什麼都明白了。清貧的日子讓父母的愛在孩子面前變得那樣虛弱無力,就像現在他對母親的愛深沉卻無力一樣。他每次寫信都不斷叮囑母親好好照顧身體,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母親不可能把錢花在自己的病上面,家裡甚至根本沒有錢給母親治病。

他很想立刻回家看看母親,但他身上幾乎沒有什麼錢,就連一張車票也買不起。就算能回到家裡,他不知道兩手空空地回去,除了能讓母親看到自己的兒子之外,還能有什麼用處。於是他決定在最短的時間裡賺一筆錢,然後回家給母親治病。

這個晚上,夜色寧靜,窗外是風吹過的聲音,桌邊檯燈昏黃的光照著士心的臉,消瘦中透出一絲焦黃,但神情安詳。他正在給母親寫信,他對母親說,自己很快就有時間回去看母親,教母親把身體養得好好的,到時候做他最喜歡吃的拉條子給他吃。信的末尾他寫了一行字:娘,我寄給你五百塊錢,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去看醫生。你要知道,你是兒子的全部,也是我們的全部。

他身上根本沒有錢,但他必須給家裡寄錢。

父母在最艱難的日子裡極少向別人伸手求助,無論遇到怎樣的艱辛都默默地用自己的肩膀去承受,這樣的性格直接影響了士心。但現在的境況下,除了求助別人,他無計可施。半年裡他掙來的每一分可以勻出來的錢都已經按時寄給家裡了,現在他只能找同學借錢幾個家裡,然後慢慢地償還。

他去找光頭馬一借錢的時候馬一很痛快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大堆捲成團兒的鈔票,丟在床上,一張一張地整理:「我也不花什麼錢,都給你。」

士心笑笑。他看得出來,那些錢最多也就幾十塊,他現在需要的是許諾給母親的五百塊。他知道在學校里能一下子拿出五百塊錢的人並不多,最可能的辦法就是跟大家借錢湊起來,然後慢慢地還給每個人。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給你,也許是一個月,也許要很久。」他說。

「說什麼呢?」馬一斜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口氣,「拿你當兄弟,說這話幹什麼?沒水平!」說這話,拿出一顆煙點上,氣呼呼地抽了一口,把一疊整理好的錢塞進士心手裡,「不問多少,就這些!」

他又轉頭問自己宿舍的同伴:「你們誰有錢?借點兒給我老馬,回頭一準兒還給你們。」見那些人都搖搖頭,馬一嘟噥了一句,「都是些不爽快的人。」抱歉地沖士心笑笑,說,「你先拿著,我再給你尋去。」

馬一又翻箱倒櫃地尋找,居然在床單底下一大堆沒有洗的襪子中間找到了幾十塊錢。他喜出望外地把那些錢收起來,湊到鼻子上聞聞,笑哈哈地說:「還帶著老子的臭腳丫味道呢!」說著遞給了士心,大家一陣鬨笑。馬一給了士心一百多塊錢,還差三百多,他必須儘快借到。這時候就想到了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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