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離家趕往北京的時候,除了從小最要好的朋友建恆,沒有人送士心,也沒有知道他這麼早就趕去北京,因為距離新生報到的時間還有些日子。但士心必須在這個時候出發,他的肚子很痛,很明顯的一點就是這種疼痛一天比一天厲害,解手的時候他可以看見從身體里排出來的滴滴答答的鮮血。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他知道一定不能讓父母知道,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到火車站的時候,建恆已經在那裡等他。距離開車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士心和建恆站在車站前面的雕塑前面說話。從小學到現在一直都是同學和好朋友,儘管建恆一向都不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學生,除了喜歡足球之外最喜歡的就是打架,路見不平絕對會挺身而出,所以這一段友誼一直以來就遭到士心的每一個老師的反對。但他們的友誼是純潔的,兩個性格完全不同,家庭背景也不相同的學生從來都是同學眼裡最讓人羨慕的好朋友,如同親兄弟一樣。誰也沒有想到,調皮學生劉建恆最終居然考上了雲南大學。這時候距離建恆趕去雲南報到還有一段時間,他就特地來送士心。

車站前面是一座很抽象的雕塑,一座女神雕像的身子兩側是兩條奔騰的大河,雕塑正面寫著名家書寫的「江河源」三個鎦金大字,大約是蘊涵著這麼一層意思:這個省份是長江黃河的發源地。士心和建恆就站在雕塑前面,扶著欄杆說話。

以前在一起總有很多話說,但這個時候似乎沒什麼話語了。士心穿上了他的那套灰白色中山裝,行李不多,但是用網兜拎著一個白色的搪瓷洗臉盆和一個鋁製飯盒,這都是他在家裡的時候曾經使用的,帶在身邊到了北京就不用另外購買了。

建恆從口袋裡掏出一疊十元的鈔票,硬往士心胸前的口袋裡塞,士心怎麼都不肯接受。建恆也不強迫了,笑著說:「老辦法。你贏了我就聽你的。」

士心也笑了。很長時間了,自己忙著為上學做準備,很少能和建恆在一起,但那個老規矩他依然清楚記得。以前有在什麼事情上有了分歧,他們就會用這樣的辦法來解決,最後一定能夠達成共識,這天應該也不會例外。

雕塑不遠處是湟水河。湟水是黃河上游的一條支流,河水不怎麼混濁,河床也不寬,靜靜地從火車站前面流過。他們這時候站到了河邊,扶著欄杆,建恆很用力地向河畔的沙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口水「撲」地落在沙地上,打出一個小窩窩。士心笑笑,也吐了一口,但顯然比建恆吐得近多了。建恆哈哈大笑。連續吐了三次,士心都輸給了建恆,於是沒再堅持,接了建恆給他的一小疊鈔票。

他正要把錢裝進口袋,一個戴著紅袖標的中年人走過來,嘿嘿笑著,說:「別忙著裝進去。盯你們半天了!公然污染環境,嘿嘿,罰款。一人五塊!」士心和建恆相視一笑,沒什麼好說的,乖乖交了十塊錢給那個人。那個人撕下兩張票據遞給他們,豎著食指一點一點地說,「你們這些小青年,半點公德心也沒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火車開出兩三個鐘頭,到了甘肅省境內的時候,想起在車站挨罰的事情,士心還覺得好笑。這麼多年了,這似乎是第一次被人懲罰,而且還被人看成是一個不良青年。想著那個人說話的滑稽模樣,士心淺淺一笑,這一笑是幾個月裡面唯一一次輕鬆的笑,沒有半點勉強。

這是一所有著悠久歷史的著名大學,校園古色古香,綠樹參天。近代中國很多先驅和知名的學者文人大多都和這所學校有著一些關聯。校園東面矗立著魯迅先生的漢白玉雕像,黃花掩映下還豎立著一座紀念當年三一八慘案的罹難者劉和珍、楊德群烈士紀念碑。一幅巨型標牌上寫著「學高為師,身正為范」八個大字,是愛新覺羅;啟功先生的親筆。

走進這所大學,張士心沒有興奮,但充滿著崇敬。

早晨剛剛下車的時候在北京站附近的地下通道里發生了一件讓他實在很生氣的事情。一個要飯的人纏著他非要他施捨,但就在他打算取一毛錢給他的一瞬間,那個人從他手裡奪過十幾張零鈔撒腿就跑,消失在茫茫人流中。他怔怔地站在人群中立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沒想到北京也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輾轉到了學校之後,他就完全忘記了不久前發生的事情,陶醉在那種濃厚的文化韻味中間。今後四年,他將在這裡度過,讓自己逐步成熟起來,成為一個像自己的老師王淑梅那樣讓學生愛戴的教師。但他也知道,今後四年伴隨他度過的,不會僅僅是文化的熏陶,還有很多艱苦的日子,在這些艱苦的日子裡,他需要付出的不僅僅是熱情,還需要勇氣和毅力。他還沒有學會堅強,但他必須堅強面對未來的一切。

開學的時間還沒有到,所以學校里人不多,大多是暑假留下來沒有回家的學生。對於這個在炎熱的夏季里穿著一身中山裝的小夥子,見到他的人似乎都充滿了興趣,到了宿舍樓之後很多人忙著幫他跑這個跑那個,就連中午的飯也有人給他買了回來。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加上肚子很痛,士心覺得很疲倦,就在一個二年級學生的床上睡了一會兒,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窗外燈火通明,幾個學生正光著膀子圍在桌子邊上打撲克,其中一個白白凈凈的學生腦袋也是光禿禿的,嘴裡叼著一根煙,聲嘶力竭地喊:「殺!殺啊!我添五分兒就上台了!」

看士心醒來,學生們暫時停止了打牌。那個光頭歪著嘴示意士心看另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隻飯盆,裡面是餃子。士心笑笑,說:「謝謝!」大家就哈哈笑起來。那個光頭吸一口煙,說:「甭謝!吃吧。」

士心吃飯的時候,那些學生仍舊在打牌。眼前的情形多少有點讓士心覺得意外。在他的意識里,大學生應該忙著學習,忙著做學問,而不是赤著身子打牌。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吃完了飯,趕緊給家裡寫了一封信。他要讓母親知道他已經平安到達了北京。寫完信,他問那個光頭哪裡可以買到郵票和信封,光頭把手裡的牌丟在桌子上,到自己床邊的書架上開始亂翻,回頭說了一句:「你們可別偷看我的牌!」

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光頭不耐煩了,沖士心說:「就在這書架上,你自己找。外面商店這會兒早關門了。你弄好了,宿舍樓外面就有郵筒,扔進去就成了。對了,枕頭下面有飯票,你拿一點用著。」說完就躥到桌邊開始打牌了。

士心笑笑,抬頭看見床邊的卡片上貼著那個光頭的照片,寫著他的名字:馬一。

把信投進郵筒之後,士心沒有回宿舍,在學校里轉悠了一圈。校園綠化得很好,到處都是小樹林和草坪,蛐蛐在草坪里嘰嘰喳喳地談情說愛,此外別無聲響。由於是暑假,校園裡人不多,偶爾兩三個人影慢悠悠地走過,在路燈的光輝里拖出一道冗長的身影。這樣的環境讓士心喜愛,甚至開始有點激動。從小到大,幾乎都是在忙忙碌碌的環境里長大,自己也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他沒有想到,清幽的環境竟然這樣讓人放鬆,就連夜色里的空氣也格外清新,帶著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他喜歡這種新生活。他要在這樣的新生活中開始他的新人生。

光頭馬一特別熱情,幫士心安頓好了在學校的一切,基本上沒有讓士心費什麼心思。只有一個要求沒有辦到:士心請他幫自己找一個工作,馬一就嘿嘿笑了,摸著自己光禿禿的腦袋說:「別的都成,就這個不行。我啥也沒幹過,不曉得行情。不過我可以找人幫你。」

士心點頭笑笑,問:「你暑假不回家,難道不是在這裡打工么?」

「打工?打牌還成,打工我不會。我不回家是因為沒錢,回家還得干農活,倒不如在這裡逍遙,連路費都省了。」

士心並不覺得馬一說的有道理,但是憑直覺這個光頭是個很實在的人。

「剛來就想打工,真少見!你就安心休息幾天唄!我看你身板硬朗,但氣色不好,怕是外強中乾吧。」馬一說話還真實在,有什麼想法就直接從嘴巴里蹦出來了。

士心並不生氣,呵呵笑著,說:「我就想打工。你幫我問問。」

馬一很快就幫士心找到了工作。假期因為留下來打工不回家的學生很多,這些人都比較熟悉打工的事情,從自己做的活兒裡面分出一部分來讓士心做。

這是他到北京之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幫一個作家填選票。那個作家的作品參加當年的文學獎評選,選票刊登在讀書報上,作家買了數也數不清的登有選票的報紙,雇了一群大學生專門給他填寫選票。要求也很簡單,每張選票上選出三部作品,作家的要求是選中的三部中只要有他的作品就可以了,其他的就隨便亂填,然後把填好的選票集中起來郵寄出去就算完成了。填寫一張選票可以得到一毛錢的收入,這讓士心感到振奮和欣喜,頭一天下來就填寫了一百五十份,若不是自己分來的任務有限,他還可以填寫很多。當天就拿到了掙來的十五元錢,這是士心到達北京之後的第一筆收入,雖然不多,但至少已經讓他的心徹底踏實下來了,因為他已經確定,依靠自己的勞動來維持簡單的生活和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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