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63章 河北風雲(五)

黃河已經進入了枯水季節,不久它就會在冬天的淫威下忍受一段寂寞的季節。

冬十月的黃河十分安祥,靜如處子。或者更可以說冬天的黃河如同一個老人,河流變得舒緩安詳,甚至掀不起一點浪花。但是從來就沒有人敢因此而小覷了黃河的威力,這條母親河流自古哺育了無數的人口與民族,然而它也讓下游兩岸的百姓吃盡了苦頭。

它不總是馴服的,上游陝西與山西諸地支流不斷地提供大量泥沙,讓它成了一條渾濁的黃色河流,如同兩岸百姓的膚色。自入宋以來,它越來越暴躁和桀驁不馴,將大自然的威力強加於下游兩岸的百姓。只因泥沙太多,一旦入海口的淤泥阻塞,上段河流就只有改道,將農田、家園與所有的生靈淹沒。

黃河的改道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頻繁,入宋以來更是如此,著名的有景祐元年(1034年)、慶曆八年(1048年)兩次決口與改道。但它並非總是天災,也是人禍使然,建炎二年(1128)冬,那時徽、欽二帝被女真人擄去,趙構登基,杜充為東京汴梁留守。杜充將黃河決了,引黃河改道泗水入淮,讓黃河奪淮入海,以阻金兵南下,黃河河道又是一大變,由折北入海改為折南入海。此後數十年間,黃河或決或塞,遷徙無定,讓金國統治下的豫北、魯西南和豫東地區的百姓時常深受其害。

大秦國中書令王敬誠的家鄉是曹州東明,原本隸屬於汴梁南京路,當然是在大河以南。因大定八年(1168)河患,曹州被淹,東明縣北遷至冤句故地。王敬誠口中所言的東明,指的是河北新置的東明,而非河南。

秋九月末,金主以完顏仲德為帥,率兵五萬,自金鄉渡河東進北上,打了嚴實一個措手不及。

金軍連續克濟州所屬的金鄉、嘉祥、任城、鄆城四縣,又以主力圍攻兗州,完顏仲德以蒲察官奴的忠孝軍為機動力量,分布於城池之間,往來奔襲,將東南隅的滕州隔開,以主力攻堅。

忠孝軍全是騎軍,用來野戰當然是發揮了該軍最大的威力,完顏仲德一鼓作氣將兗州攻克,滕州仍然頑抗到底,不肯投降,讓金軍的銳氣稍挫。

完顏仲德只好合兵北上,試圖將東平府包圍。東平府即是舊鄆州,宋時曾在此設東平郡,入金便是山東西路東平府的治所。嚴實終於在東平南邊的汶水擋住金軍勢如破竹的步伐。

嚴實這次被打得灰頭灰臉,連續地失地被他視為奇恥大辱。此前,他的注意力全被內政的紊亂所分散,這才讓金軍鑽了空子。

此非戰之力!嚴實這麼想。

如今這個局面,與十多年前幾乎一樣。當年的河北山東處於混戰之中,金軍、宋軍、蒙古軍、紅襖軍以及無數所謂的義軍相互混戰。梟雄就是梟雄,嚴實雖然只是略知書,但年輕時志氣豪放,喜交結施與,雖然屢以事下獄,但都有一干俠少輩為他出死力。鐵木真自紫荊口下,分掠山西、河東、河北與山東,嚴實正是因為能服眾,而成為金國的一位百夫長,抵抗蒙古。宋國在這個時候染指北方,李全等紅襖軍首領歸宋,宋取益都,俄爾向西發展,宋國派趙珙招諭京東(即金國的山東東西路)州縣,趙氏路過嚴實駐紮的青崖鎮,嚴實向他投降,趙氏向朝廷發表任命他為濟南治中。

不久,太行山以東的若干城池,都棄了金國,一度歸了宋國。然而這一年(1220年)七月間,木華黎來到濟南,嚴實害怕,把心一橫,又背叛宋朝,投降蒙古。他駐紮的二府六州也一股腦兒變成了蒙古的領土。次年,金朝的將軍蒙古綱放棄東平,嚴實就佔據了東平。又過了四年,宋國的勢力又一次抬頭,出身紅襖軍並降宋的彭義斌將嚴實困在東平,嚴實食盡後不得不再度降宋,並和彭義斌拜了結義弟兄。三個月以後,彭義斌帶了他去打蒙古軍。他卻「陣前倒戈」,倒向蒙古軍的一邊,幫助蒙古人解決了自己的結義兄弟彭義斌,宋國失去了恢複中原的一次絕佳的機會。

朝秦暮楚,才是這個亂局的真象。換句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嚴實能成為一方諸侯,除了他的勇猛,還有他的精明與見風使舵,極盛之時曾擁有五十餘城。

時光飛逝,轉眼十多年過去了,嚴實以大秦國東平郡公、行中書省事來治理東平。擺在嚴實的面前,同樣是選擇。宋國淮東守將向他發出了邀請,而李璮卻在背後侵蝕著他的地盤。可是自己上表的緊急求援奏摺,如石沉大海不見了蹤影,更是讓他驚詫,那忠孝軍太過厲害,個個悍不畏死,專找自己的空隙發動突襲,讓自己支援各地的糧草與軍隊蒙受重大的損失。

汶水的對岸,金軍囂張地隔河罵陣,嚴實恨不得飛過去,擒了金軍主帥,將完顏仲德與蒲察官奴剁成肉泥。

突然,對岸金軍人馬同兩邊分開,從當中馳出一騎。那人扯著嗓子高聲呼道:

「大金國討逆大元帥完顏仲德,向嚴元帥問安!」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嚴家軍中有人高聲回道。

對岸並沒有生氣:「我家元帥說,兩軍對陣,刀槍無眼,我家元帥恐傷了嚴帥,傷了和氣。所以我家元帥提議兩軍休兵,共敘友誼。」

「呸,有種就放馬過來,何必多言?」嚴實的親衛喝道,「倘若爾等怕了,可降於我東平,我家元帥必會上奏我大秦國國主,賞他個公侯噹噹。」

「哈哈!」對岸放肆地笑了起來,「爾等當自己是秦國之臣,如今可見有人來助爾?嚴元帥是個聰明人,不如降了我大金國,以嚴元帥的資歷,賞他個山東王,也是應當的。」

東平軍眾將校聞言,都將目光轉向嚴實。老實說,嚴實也有些心動,不過金軍一向不為他所看得起,金國朝廷更是如此。金國皇帝他沒見過,可是秦王趙誠他卻是熟悉的,秦軍的勇猛與驍勇善戰,嚴實更是親眼所見。

令他感到為難的卻是,秦王趙誠至今仍對東平面臨的艱難處境不聞不問,除了一道「隨機而動」的詔令外,任何實質性的東西也沒有,這讓嚴實十分不滿,也感到寒心。嚴實感到自己真正老了,年已五十有八,不復當年的意氣風發,連日來的勞累奔波,令他心力交瘁。

正當他在沉思之間,對岸又高聲說道:「在下奉完顏元帥之命,想過河拜見嚴元帥,不知可否?」

主帥嚴實的沉思,讓他的部下心思也跟著產生了些動搖。

「父親,萬萬不可!」身旁有人說道。

說話者是嚴實的次子嚴忠濟,正滿身披掛,看上去儀錶堂堂虎虎生威。

「兩國交戰還不斬來使,為父只是想聽聽金軍如何說。」嚴實道。

「金使前來,無非是勸降,能有它事?」嚴忠濟問道。

「然也!」

「若是金使打著勸降的名義,實際是渡河來我營中試探虛實呢?」

「這……」

「孩兒再斗膽一問,金主與我們的秦王相比,誰更有力量?」

「當然是秦王陛下!」嚴實承認道,「英雄豪傑、賢臣謀士爭相拜於秦王帳下效命,秦王當面,為父亦不敢直視!」

「那麼金國與秦國相比,哪一個更強大?」

「……」嚴實面色一僵,「秦如旭日東升,金如夕陽西下!」

「金使前來,除了勸降之外,能有它事?」嚴忠濟勸道,「父親若是將金使迎了過來,那便是向我軍將士表明您的意志已經動搖。三軍可以奪帥不可奪志也,父親一旦與金人接洽,將士們必會因而喪失戰鬥的勇氣,甚或會將士離心。退一步說,倘若將來有人將這事告到了秦王的御前,父親如何能自圓其說?」

嚴實聞言,盯著自己的次子,好半天才讓自己的嘴巴合了起來,辯解道:「金人不足恃,為父當然不會降了金人,為父這是要穩住金人。須知今日情勢危急,朝廷仍坐視不理……」

「既然不降,那便與敵死戰,切莫三心二意。」嚴忠濟半跪在面前道,「請父親三思!」

「我兒如今可以獨當一面了!」嚴實連忙將兒子扶起來,看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兒子感嘆道,「為父已經老了,半個身子入了土,腦子已經不好使。聽我兒方才一席話,為父真是羞愧難當。」

「父親,古人云: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嚴忠濟又勸道,「金軍雖然占我數州沃土,銳氣已衰,然我軍兵力與士氣仍可拚死一戰。只要父親意志堅定,將士們哪敢不拚死力戰?」

「好,傳我命令,全軍將士,誰敢意志動搖,就地斬首!」嚴實揮舞著拳頭,命令道。

「是!」左右齊聲應道。

就在這時,對岸金軍中方才那傳話者跳下馬,跳上了一條小船,試圖渡過汶河。

「放箭!將金人射回!」嚴忠濟命道。

數十支箭矢順風飛馳,紛紛落在了那金使的面前,那金使面色立時發白,連忙掉頭,十分倉皇,這令嚴家軍當場哄然大笑了起來。

對面的金軍主帥名叫完顏仲德,此人非是草包,而且很有來歷。起初任過金國宮廷宿衛,但又愛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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