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57章 秋風緊(四)

耶律楚材深遂的眼中,只有無盡的悲天憫人。

他從河中府經絳州入澤州,澤州現隸屬於大秦國河東行省的平陽府,當然在朝廷的絕對控制之下,此地與河北懷、孟、相等州隔著太行山。

澤州有六縣,原在金國治下時曾有戶五萬九千四百一十,至入秦時降至九百七十三戶,可以說二十年的戰爭曾讓澤州白骨如山,戰爭的慘烈如斯。從泰安元年到泰安八年的秋末,澤州早已經恢複了元氣,並且當地的人口增加至一萬餘戶,大多是從太行山以東河北遷來的。

然而泰安八年的秋天,澤州又一次出現了流民,一群又一群拖兒帶女的流民再一次從河北遷徙而來,期盼著能真正沐浴到大秦朝廷所謂的仁政。這與澤州本地觀望的百姓形成鮮明對比。

河北吏治不清而引發的局勢超出耶律楚材的想像,原來春夏之季時,河北遇到了旱災,百姓收成減少了三成,這僅是百姓以往豐年所能擁有的餘糧。但是地主富戶收的租子卻一文不少,再加上各種征派與雜七雜八的賦稅,百姓只有逃亡的唯一選擇,更不論官府的欺壓了。同時,有些日子過不下的百姓糾結在一起,到處搶掠,讓那些不願遷徙的百姓也受到池魚之殃,不得不舉家逃亡。

秋風日天凄涼,落葉積滿了地面。在耶律楚材這個文人多愁善感的眼裡,這個秋天更顯出幾分蕭瑟的悲意。在他悲天憫人的情感之下,是內心中的憤怒。他憤怒,天災人禍為何總是沒完沒了,他憤怒為何受害的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

天災尤可恕,人禍不可饒。

不久前在賀蘭之巔的宴飲,耶律楚材還曾感嘆國家的強大,君王的仁明,還有百姓的和睦。耶律楚材對此感到沾沾自喜,因為這也傾注了他一腔的熱忱,然而他錯了,因為帝國的法令仍然受到限制,並不能普及到國家的每一個角落,仍然有人試圖頑抗。想到此處,耶律楚材對趙誠也有些不滿,因為趙誠雖然對河北一切的因果了如指掌,卻不為所動。

耶律楚材知道趙誠有趙誠的謀劃,君王的謀劃當然不是他這個臣子所能決定的,而且不會總是相同。他只盼望天下真正一統,朝令能在每一寸土地之上得到貫徹,每一位黎民百姓不再受欺壓,不再含淚背井離鄉。

河東的士人聞聽當朝太保、東丹郡公、御史中丞耶律楚材大人來了,紛紛簞食壺漿,夾道歡迎,這顯示出耶律楚材在士林之中的威望。耶律楚材的長須在秋風中飛揚,臉上卻無任何自得之色。

河東行省兼知平陽府胡銓正領著澤州當地的官吏,安撫遠道而來的流民。胡銓雖然忙得滿頭大汗,但他並不關心流民們從何而來,也不關心流民為何背井離鄉。在他的眼裡,這些流民都是勞動力,都可以充實河東的戶口,而這正是朝廷考核官員政績的重要項目之一。

「稟大人,河北懷、孟、衛、相等地流民奔入我境,眼下共計約七千二百來戶。下官擬就地安置,發給糧食與冬衣,但至遲明年開春時,需朝廷派發農具與耕牛。」胡銓上前說道。

「胡行台辛苦了。」耶律楚材點頭應道,「按朝廷以往的活民救荒之策,給百姓授田若干,胡行台要親自主持此事,不可慢怠敷衍。至於空額,行省可上報中書,本官預料朝廷定會滿足河東所需。」

「大人放心,下官馬上去辦,不敢讓百姓失望。」胡銓點頭哈腰地應道。

「如此甚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爾等食朝廷俸祿,要秉公而斷、勤政愛民。苛政猛於虎,河北諸地吏治蘼爛至此,可以供諸君引以為戒。」耶律楚材道。

「朝廷視河北百姓為子民,然而卻有人不這麼想。」胡銓道,「河北之亂,本可避免,只可惜諸強林立,如漢之邦國,唐之藩鎮,朝廷的權威與法令被束之高閣。下官以為,朝廷需正視此事,堂堂大秦,豈能容三心二意之輩借權勢魚肉百姓?」

胡銓這些忠於朝廷的官員們,對河北幾乎半獨立的狀況的不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秦王沒有下定決心,他們也不敢太過非議。

「此事國主自有計較,爾等只要做好份內之事,為朝廷分憂就是了。」耶律楚材道。

胡銓想從這位秦王心腹重臣的臉上看出點什麼,然而結果讓他有些失望,只得道:

「大人這是要趕往河北?」

「河北告急,我奉國主欽命視察河北,不敢在你河東耽擱。過了今夜,明日一早便要起程。」

「聽說河北各地殺了不少亂民,大人此行一定要小心從事啊。正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河北不比我河東,擁兵者眾,又遭此大亂,大人千萬不要太過剛烈……」

「哼,我耶律楚材倒要看看他們能奈我何?」耶律楚材打斷了胡銓的一番好意,冷冷地說道,「倘若讓我抓住了把柄,不管是誰,我自會讓他伏法。」

胡銓只得閉上了嘴,他見耶律楚材身後還有七千河東精兵,也就不再多話。

耶律楚材無所畏懼,然而等他越過太行山,趕往懷州時,事情又有了變化。太行陘,無數的百姓從懷州方向蜂擁而來,面帶惶恐之色地向澤州方向奔來,耶律楚材感到奇怪。

懷州反了!

懷州處於真定史氏的管轄之下,與金國隔著一條黃河。但懷州不是史氏反了,而是當地的守將反了,耶律楚材從流民的口中得知,原因是當地的守將因為受到史氏的斥責,一怒之下發動叛亂投了金國。史天澤正親自領兵剿滅。

「大人,前途未卜,不如末將先帶兒郎們前去探路。」河東軍副帥趙尚文道,「大人雖心急如焚,然兵事乃凶事,大人不可不防。」

「那好,我就在此地等你消息,趙將軍也要小心從事。」耶律楚材道,他雖然心急,也只好等趙尚文搞清了狀況,再去完成使命。

「大人放心,我輩將士早已經將生死看得極淡。大人卻不同,身負重任,若是傷著了大人,末將可吃不了兜著走。」趙尚文笑著道,「軍中可少我等,但朝中可不能少了大人您吶!」

「少說廢話,快去快回!」耶律楚材怒道,他揮了揮手,催促趙尚文馬上前往懷州。

這次叛亂不過是一場鬧劇,叛亂的人本就人心不齊,史天澤領兵一到,紛紛投降。然而這次叛亂觸犯了史氏的底線,史天澤一怒之下,將兩千軍士就地斬首,可謂是血流滿地。

「史元帥好威風啊,我等為你們史家出生入死,即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豈能如此無情?」懷州城外,那被親衛按在地上的主謀懷州留守恨恨地說道。

「你是曾為我史家立過汗馬功勞,可我史家待你不薄,你為何謀反令我史氏難做?」史天澤面色鐵青。

「這是你們逼的,我等起于軍伍,將腦袋別在腰上,不就是為了在這亂事找個容身之地,混出點名堂來嗎?」留守說道,「如今哪個帶兵的不是家資巨萬,哪個不是妻妾成群,為何你偏要我們懷州有身份的人開倉放糧,讓那些泥腿子分我們的糧食,瓜分我們用性命換來的財產?百姓作亂,我殺了他們又有可妨?」

「我並非要你們散盡家財,更非要你斬盡殺絕。我只是要你們體恤民間疾苦,予民休息。人不可忘本,爾等也都是出身窮苦人家,如今擁有爵號高位,子孫也都會是大富之家,豈能肆意欺壓百姓,豪取民脂民膏,令百姓賣兒賣女,導致百姓揭竿而起,反對你們?」史天澤怒斥道。

「笑話!」那留守冷笑道,「我家是佔了百姓不少地,也放了不少高利貸,還曾殺了不少觸怒我的人。可這跟你們史家相比,還差得太遠!你們史家一門數百百口,哪一個男丁名下不是有良田千頃至萬頃,家中奴僕哪個不是擄來的?史家一門錦衣玉食,幾可敵國,五十步笑一百步,或者說竊國者侯?」

「死到臨頭還敢狡辯?」史權上前踢了那人一腳。

「哈哈、哈哈!」留守狂笑著,如瘋子一般扯著身上的衣甲,露出他身上曾受過刀產創傷,那當然是他以前跟隨史家征戰留下的印記,令史天澤怵目驚心。

「你笑什麼?」史天澤問道。

「我笑,我笑堂堂史元帥曾面對千軍萬馬也不曾變色,如今害怕了。」

「哼,我害怕什麼?」

「你害怕的是秦王的憤怒,還有他強大不可戰勝的軍隊。你們史家殺了我們這些小卒,不過是想討好秦王,想保住自家的權勢罷了。」留守大聲說道,「我忘了說,還有秦王在百姓當中的威望與名聲。你們史家感到害怕了,秦王不是蒙古的可汗,蒙古人可以接受你們割據一方的要求,漢人的皇帝是不允許臣子們獨攬地方大政。你以為今日殺了我,你們史家就可遮人耳目高枕無憂了……」

那留守的嘲笑聲嘎然而止,肆意嘲諷聲令史天澤感到驚懼和惶恐,正直指史天澤的內心心虛的地方。他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中的刀,親手殺了自己曾經的部下,地上留下一堆鮮紅的血跡。

史權看著地上仍在抽搐的屍體,心中膽寒。兔死狐悲,史權從自己三叔史天澤的臉上看到無奈之意。

「報,元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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