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35章 蟄伏與躁動(三)

立春早已經過去一旬,但夜風仍呼呼地刮著,寒冷刺骨。中條書院在寒風中靜卧不語,百蟲在地底深處蜇伏,等待著春天真正的到來。

宴會早已經結束,文士們早就懷著各異的心情退去。人去帳空,吳禮、何進與劉郁三人仍陪著趙誠說話。

「解鹽貪贓枉法一案,如今可曾水落石出?」趙誠問道。

「回國主,自從此案被揭發以來,耶律晉卿即派精幹官員徹查此事,三十個御史,及數十位錢糧文書小吏費了近兩個月之久才大體弄明白其中眉目。」吳禮道。

「其中是非曲折,怎用這麼久的時日?」趙誠詫異道。

「回國主,一來是因為解鹽制置使司的帳目不清,頭緒駁雜,積年帳目錯、漏之處眾多,故而費時曠久。二來此案發生及辦理之時,國主出征在外。耶律大人以為,此事需國主回京師,親自主持,方才可以結案,相干罪臣及奸商、污吏暫時收押。」吳禮道。

「這等事御使台會同刑部審察清楚,只要證據確鑿,人證物證俱在,該殺的殺、該削官的削、該流配的流配,不就了結了嗎?為何非要等孤回來?」趙誠怒道,「孤早就說過,若是朝中大小諸事皆需孤親自過問,那還用你們這些大臣做甚?」

「此案牽涉甚廣,其中官官相護、盤根錯節,耶律大人辦案時遇阻力不小。」吳禮小心翼翼地說道,「此案有關鹽鐵司、度支司,還有關解州提刑司,否則那些奸商們是無法……」

「那又如何?」趙誠打斷了吳禮的回話,「御史負有監察百官之責,凡有不法之跡,御史皆有權過問。莫非有人反抗不成?」

「國主息怒!耶律大人當然會秉公辦事,只是這其中有些事情也令耶律大人無奈。」吳禮見趙誠的臉色難看,戰戰兢兢地回道。

「耶律楚材是當朝正二品的重臣,孤一向對其信任有加,視其為國之柱石,還有誰能阻止他辦案?」趙誠的火氣更是高了一成。

趙誠的眼神令吳禮有些心慌,從職權上講,能干擾耶律楚材辦案的就只有中書令王敬誠,高智耀和眼前的這位中書右丞吳禮了。

「國主怕是忘記了。」何進在一旁輕聲地說道,「鹽鐵使陳時可、度支使劉中,還有制置解鹽事謝良宏等人可都是因為耶律大人而歸附我朝的。」

趙誠聞言一驚,瞪著吳禮道:「就因這事?」

「國主明鑒,正是如此。耶律大人為官清正嚴明,操守公正,謹守法度,我等皆服。然因有這一層關係,有官員以為耶律大人主持審理此案,有損害公正之嫌,令人難以信服。」吳禮道,「所以耶律大人主動將此案暫時束之高閣,一切待國主回朝時再審結。」

「是誰有異議?」趙誠不動聲色地問道。

「陝西行省韓安國。」吳禮道,「他的奏摺被王相公壓了下來,只有包括耶律大人在內少數人知曉。」

趙誠恍然,那韓安國最初是禮部侍郎,泰安二年曾舉報耶律楚材違制,也就是說耶律楚材家中藏有他作為一個臣子不應該有的東西,結果查明那不過是誣告。因為當年耶律楚材與王敬誠等人本要勸趙誠稱帝,耶律楚材準備好了龍袍,這事王敬誠、高智耀、吳禮等人都知道,只是趙誠最後拒絕罷了。不巧,在耶律楚材獻出之前,被韓安國知道了。

趙誠因而將韓安國發配到長安京兆府當知府,平心而論有些過了。大概就是因此,韓安國與耶律楚材結下了梁子。這韓安國追隨趙誠較久,辦事能力不錯,在長安因治理有方,後又被提拔成了陝西行省的主官。

解鹽一事,正讓韓安國找到了反擊的理由,這個讓耶律楚材迴避此案的理由卻光明正大,讓耶律楚材不得不回應。要說耶律楚材指使人貪贓枉法,那是不可能的,但由不得別人會指摘他薦人不明。

「韓安國也算是於朝廷有過大功之人,說有從龍之功,也不為過也。不過此人自從被國主派往陝西後,言行多有不羈,家人又因侵佔他人財產被人告發。那苦主一氣之下跑到了京師,經人指點,找到了耶律晉卿的門下。晉卿聞言大怒,這還了得?將他家人收監十年,又上表問責其持家不嚴之過。」吳禮一五一十地說道。

「還有此事?」趙誠奇道,「這也是去年底孤率軍出征後的事情?」

「正是如此!」吳禮道,「國主出征,王相公暫總攬朝中大小諸事,他因御史台有理有據,不敢怠慢,更不敢包庇,所以下文斥責韓安國,並通報全國。只是臣不知,韓安國是否因為此事而記恨在心。」

「王從之能秉公辦事,孤很高興。耶律晉卿亦能仗義執言,亦是孤的臂膀之臣。」趙誠道,「御史本就是監察百官,就是孤若是有過錯,御史也有權指摘,何況一個臣子?光是下文斥責,這恐怕太輕了些,傳孤旨意,削韓安國兩軼,以敬效尤!」

「遵旨!」吳禮躬身道。那翰林學士承旨劉郁已經麻利地操起筆墨,起草趙誠的詔令。

吳禮心中暗道,耶律楚材在趙誠心目中的地位與王敬誠、何進無異,心說自己應引以為戒,萬萬不可學那韓安國,以為自己資歷雄厚,就有些放縱。

有道是,能同吃苦,不能同享福。如今這大勢已明,國家日益穩固昌盛,最早歸附趙誠的臣子們有些驕傲自滿。何進也是如此想,只不過軍隊的情況要簡單得多,縱是他何進也不可能將軍隊視作私產,若是一軍主官敢對趙誠的命令違抗,怕是立刻就會部下殺掉。

「此案等孤回朝再議,懲處不法之徒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如何防止舊案重生。夜深了,諸位先回去歇息吧!」趙誠命道。

待吳禮與何進兩人退出後,趙誠叫住了劉郁道:

「文季,卿如何看這件事?」

劉郁沒想到趙誠會單獨問他的看法,略想了一下奏道:「微臣以為,國主這是多慮了。」

「哦,何以見得?」趙誠沒想到劉郁會如此說。

「國主起事時,所缺的就是治理一方的文臣,彼時提拔的都是原夏國漢臣,譬如中書左右丞等,後又拓地數十州,官缺極多,往往都是越級提拔,大約正是國家正是用人之時,有總勝於無。綠衣小官一夜之間就服緋服紫,有些驕傲自滿之情也不令人奇怪。後耶律大人歸附國主,又從燕地帶來大批文臣,此類文臣都久經歷練,嫻熟實務,非那些越級擢升的原夏國官員所能比,故向為國主所倚重。」劉郁頓了頓道,「國主信賴耶律大人,怕也有些愛屋及烏了。」

「孤自然是信賴耶律晉卿的,但若是有人說他徇情枉法,孤是萬萬不信的。」趙誠道,「孤並非因耶律晉卿一人,就會被此案蒙蔽。泰安二年被問斬的王貞與嚴耕望,當年不也是因耶律楚材而歸附孤的嗎?孤可沒因為他們二人與耶律晉卿有舊,網開一面。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孤只是擔心臣子們若都有門戶之見,則置國事於何處?我朝新立不過七年,豈能朋黨亂舞?」

「回國主,我朝百官來源駁雜,良莠不齊,出現此種事情並非是什麼壞事,倘若暗中使絆則是隱患也。」劉郁奏道,「今科舉日見繁盛,年輕進士只要再歷練幾年,必成大器,況國主又重用劉敏、楊惟中這樣的官員,將來若是滅了金國,還會有更多的臣子在國主面前效命,到時無所謂朋黨。重要的是國主不可偏聽偏信,凡是盡忠盡職者,皆應重用之,而貪贓枉法者,皆以國法嚴懲之。只講國法,不徇人情,以明朝綱法度,國主心中若無黨,則又有何懼朋黨呢?」

「聽文季一席言,孤已無慮也!」趙誠笑著自嘲道,「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陝西行省韓大人上表所言,其實也是持公之議,倘若國主因此而治其妄言之罪,則令臣子們心寒。過猶不及也,將來萬一有別的大臣遇到類似的事情,個個不敢議論,反倒於國不利,令奸臣有恃無恐。」劉郁道,「國主一向主張分權、授權與制衡,國主要是能做到秉公而斷,這難道不是制衡之道嗎?」

劉郁一席話正說到趙誠的心底里去了。

「卿以為這事該如何了結?」

「既然一干犯官、污吏與奸商被收押,看來案情已經水落石出,只是未宣判罷了。臣以為國主不如命耶律大人繼續主持此案,一來可安其心,令其繼續精忠報國,為朝廷辦事;二來可警告對其不滿之同僚,料想耶律大人在此情狀之下,必然更會秉公而斷,豈會徇私?另外此案鹽鐵、度支及刑部皆負有不可推卸之責,應據實際責之!臣以為,這不過是一件尋常的案例,該如何辦,就如何辦,何必多加些案情之外的考量?」劉郁又補了一句,「此乃臣妄斷!」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趙誠撫著額頭笑著道,「看來孤也是個庸人。」

劉郁退後,趙誠仍在帳中呆坐了一會。篝火在帳中仍在燃燒,散發著光和熱,令這帳內染上一層金黃的色彩。

他不相信中書省三位正副宰相會暗中參與到這件事情上來,因為耶律楚材是無法威脅到他們地位的。可是這韓安國這個傢伙一而再地敢指摘耶律楚材,恐怕也是有原因的,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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