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33章 蟄伏與躁動(一)

汾河東岸的官道上,秦王的車駕緩緩前行。

當中一輛用彩帶裝飾的馬車上傳來斷斷續續的琵琶聲,似怨似哀,表明彈奏者心中的一絲憂傷。史琴這一路上百無聊耐,既有一腔憂愁,又對未來的未知生活感到忐忑不安,她懷抱琵琶,彈奏一曲愁緒,只是心事重重,這曲子彈得有些亂了。

「姑娘,這曲子彈得有些亂了,您不是一直說讀書、寫字或彈琴要心無旁鶩嗎?」一直陪伴左右的紅衣侍女嫣兒說道。

「哎!」史琴索性放下了琵琶,不禁長嘆了一聲。

「姑娘何必長吁短嘆?您將來是要做王妃娘娘的人,這是何等的福份?」這嫣兒與史琴一塊長大,一直照顧史琴的日常起居,十分了解史琴此時忐忑的心境,她在一旁細聲細語地勸解道。

「嫣兒莫不是以為這是我的福分?」史琴反問道。她從掀開的馬車窗帘一角,打量著外面的世界。原野上,雪原正在正月的陽光下開始消融,一眼看不到盡頭的軍隊護衛在四周,而樹木在官道邊往身後退著。

「那當然了!您想,國主正值年輕力壯,待人又和藹可親,對姑娘的才藝贊不決口,他將來是要做全天下人皇帝的人,當然全天下最尊貴的人。而姑娘品貌才藝俱佳,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佳人,將來在宮中一定會佔有一席之地的,就是將來做了皇后也是……」

「住口!」史琴聞言大驚,情急之下用手捂住侍女的嘴巴,止住嫣兒的話,斥責道,「胡說!這種話嫣兒怎能說出口?可別忘了如今你我不是在史家深院之中,須步步小心處處留意為妙,否則就是大禍臨頭了。」

嫣兒被嚇住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習慣身份角色的變換。

「人們常說這宮闕千萬深似海,宮中傾軋,動輒得咎,可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史琴道,「我也不過是史家的一件禮物罷了,我在家中是嬌女,出了家門不過是宮口一女子罷了,可別自以為是。更不要以為我史家如今地位尊貴,就以為高人一等。」

她有些憂愁的心情也感染到了侍女嫣兒,這一主一仆趴在窗口,注視著窗外不停變幻的景物,想著各自的心事,卻想不出個理所然來。

「史才人這是在看什麼?」一個洪亮的聲音在窗外響起。

史琴與嫣兒這才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趙誠正騎著馬與她們乘坐的馬車並行。這是史琴自離開真定府以來,與趙誠最接近的一次。因為趙誠這一路行來並未閑著,走走停停,不是視察地方,就是召地方官員問對,要麼就是與伴駕的何進、吳禮、陳不棄、劉郁等人商議軍國大事,史琴甚至有一次遠遠地看見趙誠騎在馬上看奏摺。

趙誠似乎忘記了史琴的存在,他倒是讓那高麗洪氏偶爾過來陪她說些閑話。

「臣妾在看國主的大好河山。」史琴鼓起勇氣回答道。她自稱臣妾不僅令自己,也令趙誠感到有些奇異。趙誠暫封她為才人,雖然按照內宮之制,地位並不高,但總屬於內宮命婦的範圍,尤其是趙誠目前僅有一後一貴妃,那高麗洪氏暫時什麼名份也沒有。只是兩人還未有夫妻之實,史琴覺得自己自稱奴婢或許更好一些。

「哦?」趙誠大感意外,「你都看到了什麼?」

「名山、大川、百姓、土地、牧場與城鎮,江山雖大,百姓咸安,但人氣仍嫌不足。」史琴道。

「連年兵火,妻離子散,人口銳減,這實屬平常。就是這富庶的平陽府,七年的治理,人口至今仍未恢複當年的盛景。」趙誠舉目四望,旋即又揚了揚馬鞭道,「二十年後必會有一番盛景。」

趙誠的話雖然極平淡,史琴卻從他話中聽出了痛心、不甘與滿腔熱情的希望,只聽趙誠繼續說道,像是自言自語:

「人人皆勸孤稱帝,稱帝何其自豪也?然天下仍未平定,沃野雖有千里,但荒地仍多,野草叢生。今我河東雖有小治,然百姓回想起慘痛的過往經歷,仍心有餘悸。孤之雄心壯志,仍未酬也,以何稱帝?」

「臣妾見國主這一路行來,仍忙於國事,殫精竭慮,亦須注意身體為好。」史琴隔著窗戶說道。

趙誠笑著道:「孤上回說同情隋煬帝,其實孤是羨慕煬帝,孤縱是有心遊歷這大好河山,卻心有餘而力不足也。倘若孤某一日真的可以縱情山水,恐怕孤已經到了垂暮之年。」

趙誠說到此處,忽然有些對自己白髮蒼蒼之時有些嚮往,他希望到時自己真能做到縱情山水之間。

「國主心繫天下蒼生,胸有大志,豈能學那煬帝?國主應學唐太宗,締造一個盛世,方才可以無憾事!」史琴道。

「哈哈,俗語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趙誠大笑,「史才人所言,正與孤之意相合,孤不願帶著遺憾死去,要麼事未功成戰死沙場,也無愧於來這世上走這一遭,要麼大功告成死而無憾,最不恥的就是碌碌無為老死於床第之間!」

史琴聞言羞紅了臉,面若桃花,惹人憐愛。那侍女嫣兒坐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孤聽到史才人正在彈琵琶,令孤想起當日頭一次聽到你所彈之曲。不知今日孤是否有耳福?」趙誠問道。

「國主今日若是有暇,臣妾恭敬不如從命。」史琴道。她重新拿起琵琶,方才覺得趙誠在車外,她在車內,這個情形有些不倫不類。

「國主不如上車裡來,聽奏一曲?」嫣兒這時才乖巧地說道。她這是故意拉近趙誠與自己女主人之間的關係。

史琴暗怪嫣兒多事,但又想到自己不是以前那個史家孤芳自賞的女兒,眼前這個男子才是自己此生唯一的主人,何必如往日那樣拒人於千里之外?

趙誠可沒想到那麼多,他從馬上躍下,貓著身子鑽進了車廂內。那嫣兒奉上一壺茶,便悄悄退下,這車內就剩下這一男一女的准夫妻。此情此景,史琴第一次與自己的男人單獨相處,並且如此接近,胸中如小鹿亂撞。

「國主想聽什麼曲子?」史琴抱著琵琶,那長梢恰好擋住她的半邊面孔,正所謂猶抱琵琶半遮面。

「你彈什麼,孤就聽什麼!」趙誠無所謂,凡是音律他一向是個忠實的聽眾,不太挑剔,只要他聽得進去,那便是好曲子。

舒緩的琵琶曲從史琴纖纖的手指間流瀉而出,將趙誠包圍在其中。這舒緩到了極致的樂曲,在車廂中回蕩,奇妙地遮擋住了馬車外喧囂與兵甲相碰時的噪音。

趙誠半倚在馬車內的一角,依靠在軟墊之上,舒展著四肢,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長舒了一口有些疲憊的氣息。

史琴撥動琴弦的手指,似乎撥動趙誠內心深處的心之琴弦,令他的眉角舒展開來,甚至讓他從來沒有如此的安靜過。

待一曲完畢,史琴這才發現趙誠已經睡著了。這讓史琴有些氣惱,卻又無可奈何,她這才仔細地打量著趙誠,她發現趙誠睡著的姿態安祥極了。

寬闊的胸膛正極有規律地起伏,彷彿卸下了千萬斤重擔。光潔的眉宇間微皺,似乎仍有不順心的事情令他在睡夢中牽掛。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來,而他的左手仍放在腰際的長刀刀柄之上,似乎在害怕與防備什麼。這數種複雜的姿態令史琴思潮起伏。

趙誠安祥地如同一個嬰兒,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如一隻雄鷹在前生今世間自由飛翔,看盡春花秋月,閱盡人間生死離別與灰飛煙滅。他看到了自己的過去、現在與遙遠的未來,甚至發現了回家的路——那裡雖不完美,並無沒完沒了的廝殺與殘酷地流血。

當他再一次睜開雙眼,他發現這不過是南柯一夢,令他後悔不已。他再也找不到回到夢中故鄉的路,眼前的世界才是他珍視與守衛的家園,只有硬著頭皮,揮舞著手中的長刀,斬盡一切擋在面前的敵人。

趙誠寧願自己仍然在睡夢之中遊盪。

史琴仍獨自彈著琵琶,她甚至覺察不到自己的辛苦,曼妙的樂曲聲曾陪伴著趙誠入眠,甚至令外面龐大的軍隊放緩了前進的腳步,變成向前蠕動。所有的人似乎都不願打破這個讓王者得到安祥入眠的氣氛。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當落日最後的餘暉透過車窗灑在史琴嬌柔的脖頸時,愈發襯托出她美麗的姿容與心境的平和。

車內黑暗的一角,趙誠發出醒來時聲響,驚動了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安祥氣氛中的史琴。

「啊,國主醒了?」史琴驚呼道。

「天都黑了,看來我近日來是真的累了。」趙誠自嘲道,「你這是對牛彈琴!」

對牛彈琴,這裡當然說的是聽者不知雅音。史琴被趙誠這話逗笑了,抿著嘴道:「國主這是太累了,您若是還想聽,臣妾可再彈一曲。」

趙誠搖了搖頭道:「你彈這麼久了,也該歇歇了,這來日方長嘛!」

來日方長?趙誠隨口這麼一說,卻令史琴浮想聯翩,她想到自己從此再也不是那個深閨之中的女子,而是眼前這個男子的妻室,如果今後也會像今天這樣祥和,其實也不錯。

她正沉思間,覺得一股大力將她的身子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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