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28章 運籌帷幄(一)

史家宅第佔地極廣,重重院落的深處,有一座兩層的樓閣,從中傳來優雅的琴聲。軍士每每巡邏到此處,紛紛放緩腳步。

雖是臘月,樓閣里燃著炭火,卻也是暖意融融,趙誠和何進等人,及史家老少品著香茶,聽著史琴彈奏的曲子,飄然若仙。史琴果然人如其名,對音律極擅長,安靜地在樓閣內臨窗獻藝,水波不興。

那曲聲裊裊,直上樓宇九天,令趙誠心中一片安祥,忘記了身外軍國大事。一曲終了,趙誠撫掌讚賞道:

「史姑娘之琴藝真是令人叫絕也!」

史秉直也一直陪伴趙誠,見趙誠如此說,趁機道:「琴藝雖精,然若無國主之善聽鑒賞,不過是明珠暗投。」

「史老元帥說哪裡話?孤雖愛聽音樂,然不過是偶一為之。倉廩實而知禮節,若餓著肚子,這棋琴書畫於孤無用也。孤雖嘗與王從之、耶律晉卿等談詩論畫,附庸風雅,不過是在了結朝務之餘,發散發散疲憊心神罷了。孤可不懂什麼鑒賞,宮、商、角、徵、羽,孤一敲不通。凡能愉悅雙耳,令精神振奮或心境安祥者,孤便認為那是好音樂,可沒什麼玄虛。」趙誠笑著道。

史秉直見趙誠實話實說,並未不懂裝懂,討了個沒趣。他雙眼瞪圓的樣子,令何進與陳不棄兩人在一旁偷笑,而葉三郎卻是端著茶杯牛飲,屁股在蒲墊上坐不住。

「國主真是坦蕩明主。」史琴聽趙誠說的有趣,盈盈一拜,如一江春水映入眼前,立刻讓眾人眼前一亮,「常有閑人聆聽奴家彈琴,更有人誇讚奴家琴藝,卻未有國主這般坦蕩。」

趙誠不知她所言的閑人是什麼人,怕是將那些慕名而來之輩一塊罵了。

「史姑娘所言倒令孤有些自得。」趙誠道,「世間人物,貫通古今,博學廣聞者亦不在少數,然為學千萬不可強求,能有一技之長便是有用之材。譬如冠軍侯,驍勇、果敢、善戰,若要他也學琴棋書畫,那就強人所難了。」

「國主為何又拿三郎做話頭?」葉三郎立即表示不滿,「三郎若是從小就學成如史姑娘這般才藝,豈能依此成冠軍侯?再說若是幼時即有名師教我,我葉三郎早就是文狀元了!」

葉三郎恐怕是少數敢當面反駁趙誠的人,然而正是因如此,趙誠十分喜愛他,要不然趙誠就沒有機會拿人取笑,趙誠可不會拿耶律楚材或者何進這些人當著外人面做反面例證。所以,葉三郎是得了便宜賣乖,明知趙誠是開玩笑話,卻裝作斤斤計較,很是在意的模樣。

眾人果然因此笑了起來,令氣氛更為輕鬆。

「冠軍侯這話極有道理,奴家以為那宋徽宗皇帝習得一身琴棋書畫的本領,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最終卻是客死異鄉,又留下身後罵名,令人扼腕長嘆。」史琴的目光流轉,「國主滯留燕趙,遲遲不回朝問政,流連於鄉野山水,這恐怕亦不是……」

史琴這規勸的話還未說完,史家祖孫三代皆變色,其父史進道立刻斥責道:「休得胡言,還不請罪退下!」

趙誠有些尷尬,本質上說他是一個更喜歡現在這樣過著輕鬆愜意生活的人,所以以往他每年都抽出時間巡視地方。儘管他巡視地方重視的是關注民間疾苦,但王敬誠私下裡認為趙誠這是逃避文牘奏章之苦,做甩手掌柜。

史琴被父親這聲色俱裂的責備,嚇得花容失色,然而卻偷眼打量趙誠的臉色。

「史卿莫要責備,史姑娘所言說的在理。」趙誠卻不以為意,「孤其實是十分同情隋煬帝的,一個皇帝,若能舉國無事,縱是整年遊山玩水也不為過。」

「可那煬帝內政不修,又極欲奢華,索民無度,終致天下大亂。」史楫道。眾人對趙誠居然很同情隋煬帝的論斷,感到新鮮。

「做一國之主,即難又易。說難,那是因為國君一要擔心百姓造反,二是擔心宰相弄權,三是擔心小人誤國,四是擔心宮室不穩,五是外患難平,所以國君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大小諸事,樣樣過問,樣樣都要叮囑三四,以為每位臣子都有異心,都有不肖之處。所以做國君,尤其是想做一個有為之君,是件很辛苦的事。」趙誠道,「往往事與願違也!」

眾人聽趙誠這麼說,紛紛點頭同意。

「這說易嘛,其實身為帝王,無非要進賢良退小人。為何要賢良,一是因為其人賢明,二是其人賢德,選好了臣子,便可授其大權,令其專心辦事。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也。」趙誠道,「但賢良之臣亦會辦壞事,非是其真心想辦事也。俗語云,人非聖賢,豈能無過?如何令其不辦壞事?或說少辦壞事?那就需制衡與監督,但凡一個人權力過大,久而久之總會養成獨斷的品性,所以孤令高顯達與吳克己分中書令之權,令耶律楚材為御史中丞監察百官,令梁文為諫議大夫參議朝政,還有倡立報紙輿論監督等等!」

趙誠接著道:「如果中書、御史、台諫與輿論皆各司其職,又相互制衡,則國家運轉良好,孤豈不是很輕鬆?故孤同情隋煬帝也,彼有遊歷天下之心,卻致身敗名裂,可憐可嘆!若是孤一刻不敢離開京師,擔心朝政自此大亂,則非是王從之、耶律晉卿等重臣不賢不忠不明,而是孤何其昏庸也!權柄抓在手中,以一人治天下,則是強人所難,而天下大亂亦肇興於此,分權、授權與制衡才是為君之道,事無具細一一親躬並非全是好事。」

眾人皆一時沉默,都被趙誠這一番理論教育了一番。史琴一雙秀目在趙誠有些得意的臉上的流轉著,心中對他所言無可辯駁,暗忖趙誠能有如今之權勢,並非僅靠武力征討而來。

「國主英明!」史秉直伏在地上道。他此言卻無半點虛情假言,趙誠方才那番既是自我剖析,又是治國之道令他折服,這是他在史書上沒能看到的大白話與大實話,史秉直感覺自己在趙誠面前,如同後生末學。

正說話間,有親衛報告說東平嚴實,濟南張榮,還有大名府王珍皆來見駕。這三人雖只派少量人馬隨趙誠徵遼,但也得到他們應得的好處,而趙誠並沒有因為他們沒有主力助軍,而有所輕視。

「讓他們過來!」趙誠當即宣召入見。

嚴實、張榮與王珍三人入得樓閣,見樓閣內的情景頗為吃驚,眾人都盤膝坐在蒲墊之上,品茗閑談,還有一位女子撫琴坐在一角,極是輕鬆愜意。

「三位元帥來得有些晚了。」趙誠未等他們參拜便道,「這茶已經涼了,史姑娘剛彈了一段好曲。」

「國主說笑了,茶涼了可以再煮,曲彈完了可再彈新曲。」史琴道,她感覺趙誠身為國君,卻是極易相處之人。

「那就請史姑娘再為諸君彈奏一曲。」趙誠笑道。

「謝國主厚愛!」嚴、張、王三人連忙致謝。

史琴又稍撫垂下的髮絲,優雅的姿態令趙誠感到十分喜愛,而指間美妙的琴聲立刻讓眾人想閉目品鑒。

「金人最近有何異動?」趙誠飲了一口換上的新茶,雖然這個情境十分愜意,但總會離不開軍國大事的。張柔獻上的茶具,用來品茗,絕對上最好的享受,白潤的茶盞襯托出茶色的美輪美奐,未飲即已滿目愉悅。

嚴實搶先說道:「回國主,金人趁國主領十萬大軍征遼,蠢蠢欲動,攻我東平,北擾大名、衛州、懷、孟一線,卻是不自量力。依國主定策,我東平全軍反擊,大名府南下壓迫,而潼關軍鄭元帥遣游騎則東至洛陽西郊,金主這才收縮。」

「益都李璮呢?」趙誠這是對濟南張榮問道。

「李璮反而十分老實,有傳言說李璮與宋人關係不算融洽。想來是因為有其父李全的先例,宋主不敢授之以真正信任,更不敢滿足李璮所有無理要求,只是授其無用的虛爵。」張榮道,「我大秦國蒸蒸日上,那李璮怕是有些後悔,出於長遠考慮,李璮不敢與我等交惡。」

「明哲保身,也不出孤所料。」趙誠點頭道。

「哼,金人毀我盟約,又斷我歲幣,語多不敬,其心可誅。」何進怒道,「臣請國主降旨,飲馬汴梁城外!」

「何樞使所言極是,國主若是有意南下,史某雖老矣,然亦甘為國主麾下一老卒,為我大軍搖旗吶喊!」史秉直起身請命道。

「史卿稍安勿躁。」趙誠示意史秉直坐下,「正旦節就要到了,孤遊歷河北,體察民情,仁人志士皆歸我朝,亦不缺弓馬糧秣。金主仍不肯屈服繳械,孤只好刀兵相向。正旦時,宋使會來此地見我,孤想知道宋主此時作何想。」

嚴實眼珠子轉了一圈,有些擔憂地說道:「宋人視河南為故都舊土,臣亦聽說金人慾聯手宋國,共抗我朝王師。」

「嚴兄此言差矣!」史天澤道,「宋金有世仇,仇恨已經深入骨髓,豈能以我大秦強敵所能化解?他們金宋兩國若能聯手,則史某甘願自刎。」

「呵呵,史元帥此言,何某贊成。」何進道,「宋國二帝之遺骨已運抵臨安,宋主舉行國葬大禮,更有在野之士上表要光復故都云云。」

史天澤從五國城運回的兩口棺材,裝的到底是什麼,趙誠從來就沒問過。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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