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12章 燕雲(六)

史天澤剛回到真定府,還未來得及一洗滿面風塵,就被自己的父親史秉直叫了過去。

史秉直的書房裡擠滿了史氏的家人,史天澤之叔史進道,堂兄史天祥,胞兄史天安、侄史楫、史權等均在等著他帶回最可靠的消息,更有同樣期待的心腹部下們。他們一度曾擔心史天澤會是有去無回。

「天澤,那秦王可曾慢怠過你?」史天安著急地問道。

「二哥稍安勿躁,弟會將此前經過一一細細道來。」史天澤笑了笑道。眾人見他神色並無驚慌,也就心安了不少。

史天澤恭敬地對著自己的父親說道:「孩兒此行,經河東、潼關、陝西,一路南下、西進、北上,雖然辛苦了些,但一路上並無盜匪之驚,沿途雖有荒廢之地,但短短五年,秦王就將河東、陝西這些曾遭連年兵火焚毀與盜匪橫行之地經營得如同鐵桶,當地百姓民心俱已臣服於秦王。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而士人之心亦是如此,河東中條書院人文薈萃,雖不願入仕新朝,但卻視河東為樂土。故孩兒以為,一統神州者只會是秦王也。」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吶,報紙上所說的,為父一向以為其中多有阿諛奉承之辭。如今聽天澤這麼一說,倒真是名不虛傳。譬如耶律楚材臣服於他,就勝過千軍萬馬,河北士人如今人心思動,恐有投奔耶律楚材之勢。秦王又屢詔士人效命,元好問等雖不從,亦受禮遇,此舉令秦王聲譽與威望日浸,這大概就是文武相濟帝王之道吧?」史秉直嘆道,「你可曾親見到秦王?觀感如何?」

「回父親,孩兒奉秦王這命前往中興府覲見,當然見著他國王本人。」史天澤道,「只是秦王令孩兒十分詫異。」

「唔,這是何故?」史秉直追問道。

「孩兒中興府之行,曾見到秦王數次。那秦王年紀剛過三十,比孩兒還要年輕幾歲,手握生殺大權毫無輕佻狂妄之意,舉手投足有帝王之風,看上去溫文爾雅,言談讓人如沐春風,令旁人有親近之意。但與臣下飲酒又全無上下尊卑之分,豪放不羈,商議軍國重事之時,小校亦可反駁其金口玉言,秦王卻不怒反喜。每每最後,秦王若是有所決斷,縱是手握權柄的宰相,指揮千軍萬馬的上將軍,均俯首應命,無人敢說一個不字。孩兒又觀其宮室儀仗,不講排場,又不好奢華美服,身無多餘佩飾,腰中總愛懸一把長刀,那長刀也是尋常武將所佩制式一樣,並非鑲滿寶石的特製寶刀,故孩兒帶去的寶刀不敢敬獻。

自三月既望聚義殿群臣諸將會飲,次日晨孩兒又奉命入見,秦王其時正在宮中校場練習武藝,據說他酷愛武藝,寒暑不輟。孩兒見他與親衛過招,其槍法大開大合有浩然正氣,卻又暗伏殺機萬千,令人防不勝防。由此一二可以知人心,秦王決不是可以敷衍之輩,他若是對我史家有殺心,恐怕……」

史天澤將所見所聞娓娓道來,眾人均面露訝色。史秉直皺著眉頭,蒼老的臉上褶皺堆積地更深了,沉吟了半晌才道:

「秦王當年還是賀蘭國王時,為父就聽說過他的大名,只是無緣相識。彼時,蒙古人上至可汗,下至無名小卒,都雲賀蘭國王如何如何忠心辦事,又是如何如何年輕有為,誰也不曾想道賀蘭國王有越王勾踐之堅忍之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若非沒有這堅忍之心,沒有此等的心機謀劃,哪裡能辦成這種石破天驚大事,哪能讓不可一世的蒙古人大廈傾覆?償若他堂堂正正地反叛,或是沒有耐心,豈會有今日之威勢?成大事者,非要有過人的本事才能辦成。秦王故意在你面前練習武藝,怕也是意有所指吧?」

史秉直這一連患的反問,像是在自言自語,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真的老了。

「孩兒也是這麼以為的,所以孩兒恭敬有加,不敢稍露不遜。秦王並沒有提起最緊要的事情,只是隨意向我打聽真定府的風土人情,一邊喃喃自語,說是燕趙自古多俠士,對燕趙大地神往已久云云。」史天澤道,「國王這是暗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吧?」

趙誠根本就沒有提史家最擔心的事情,彷彿不當一回事,這恰恰更讓史家上下憂懼。

「聽你遣人送回來的書信上說,秦王欲取遼東?」史進道插言問道。

「正是如此!」史天澤道,「秦軍為此籌備良久,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況且其中又有一件故事令孩兒難以忘懷。」

史天澤便把陳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詳述了一遍,他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腹部,似乎仍感覺到疼痛。史秉直等人的臉上立刻蒙上了一層灰暗的色彩。

「怕什麼?倘若秦王有加害我史家之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咱們史家就與他來個魚死網破!」史天祥喝道。

「住口!為逞一時匹夫之勇,而將我史家上下百口置於死地,魯莽之極!」史秉直喝道。

他這一怒,無人敢再言語。這權勢大了,卻更讓史秉直如履薄冰。

「三叔,其它幾家有何意圖?」這時史楫問史天澤道。他是史家第三代中已走上檯面的人物,主要負責民政,是史天澤長兄史天倪之子。那史天倪正是被曾一度投降蒙古的金將武仙發動兵變殺死的,所以讓史家回歸金國也是不可能的。

史天澤擠出一點笑意:「東平嚴實與濟南張榮這次怕是鐵了心效忠秦王,他們兩家既面對金國,又東鄰宋國與益都李璮,表忠心還來不及呢,哪裡敢說一個不字?至於張柔、王珍兩人則與我史家一樣,雖也擔心秦王奪權,卻不敢表露出自己的私心來,秦王沒提這事,他們怎會主動提出來?」

史楫之弟即是史權,多次前往中興府,對秦國一向較為了解。卻有自己的見解:「諸位長輩、兄弟何必憂心忡忡呢?二張、嚴、王等人如今與我史家都一樣,他們誰想放棄手中的權勢?權兒料想,秦王也不想大動干戈,我史家若是不從其軍令,那麼秦王就不再有任何顧忌。相反,若我史家為其立下大功越多,秦王則更加不敢逼人太甚,只會許我史家榮華富貴。故,秦王欲征遼東,我史家應該助戰,而且要立功、立大功!將來萬一若有不測,我史家就不會授人以把柄,公開反叛在輿論上也有說辭。」

史秉直擊掌贊道:「權兒此言甚是!只要秦王不相逼人太甚,我史家就不要做任何違抗他命令的事,打仗衝鋒在前,為他賣命。秦王縱是有容人海量,也不會容忍臣子有這種不臣之心,否則秦王要是被激怒了,則是我史家家破人亡之時,到時候也不見張柔之輩有兔死狐悲之慨!」

「父親的意思是,我史家要全力以赴?」史天澤問道。

「當然,你既然在秦王面前說過要為他拿下燕京的豪言壯語,那就不要食言,決不能讓秦王小看我史家,讓他明白只要他以君王懷柔之心待我史家,我史家自然會以臣子恭敬之心服從於他。」史秉直決斷道。

「是的,父親!」史天澤沉聲說道。

一場戰爭變得有些複雜起來,但還是按照趙誠和他心腹們的計策推進著,這是所有參與者審時度勢之後而採取的行動,就收復燕京攻打蒲鮮萬奴這件事來說,絕無三心二意之輩,竟然十分一致。還在做著土皇帝之夢的蒲鮮萬奴,成了所有人展示自己實力唯一箭靶。

……

三百年前,沙陀人將石敬瑭與耶律德光做了一筆買賣,將燕雲十六州拱手讓給了遼國,自己獲得了一個「兒皇帝」的光榮稱號。

這件事情本與宋國無關,連郭威都還未真正踏入權力的舞台。可是宋國一立國,皇帝與士人們都有著強烈的「恢複」情節。前人也有說恢複,如唐人說要恢複被安祿山佔領的長安、洛陽「兩京」,周世宗對江南主說要恢複內地,說的都是收復失地。

燕雲從來就不屬於宋國的版圖,石敬瑭早已經將十六州賣了,長城防線失去了作用,河北平原無險可守,從此北方游牧民族可以幾天之內飲馬黃河,若是冬天黃河結冰還可以直攻汴梁城下。契丹、女真、蒙古皆是如此。

石敬瑭之後,又經後漢,包括趙匡胤篡權之前的後周,然後才有宋國,宋人所說的「恢複」並非是收復失地,而是包含著強烈的華夷大防的意味,是在外族長期軍事壓迫下的與生俱來的最自然不過的反應,民間私議如此,朝政也常常被此情緒所左右。

所以,宋太宗敗了一次,不吸取教訓又接著敗了第二次,險此丟掉性命,至真宗時就有了「澶淵之盟」。最後宋國在得不到信用保障的情況下,與金國海上之盟共討遼國,終丟了半壁江山,宋廷不得不跑到了江南,而後又有三十年前韓侘胄那場雖然雷聲很大卻失敗了的北伐。

自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三百年後,形勢又是大變,最起碼那所謂的十六州的地理名稱,經過遼、金屢次更改,已發生了變化。在金國時,燕雲十六州大部地區分為中都路與西京路,深入河北腹地的莫州(任丘)與河間(即十六州中瀛州)屬河北東路,這兩地現在是張柔掌握之中。

秦國征服了河東北路之後,趁勢東進北上,自居庸關至紫刑口以西的廣大地區已經歸入秦國的版圖。這條南北走向的實際控制線以東地區,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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