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9章 燕雲(三)

越是靠近中興府,行人就越來越多。

正是清明時節,賀蘭山下並無雨紛紛,但是成群結隊的居民從城內往城外行去,不是祭祖就是趁著春天好時光遠足踏青。中興府外多湖泊,湖岸柳色青青,垂下萬千絲絛探進清澈的湖水中,湖面上倒映著藍天上的片片白雲和遠方的賀蘭連綿山脈,到處是渠道縱橫,湖田交錯,景色十分優美,無愧於塞外江南的美譽。

有好事者編造出諸如「湖光夕照」、「漁歌唱晚」、「漁村煙柳」、「漢渠春色」、「長河春曉」、「賀蘭雁歸」等等詩情畫意來。戴著襆頭的官員,頂著文士巾的學人,騎馬打鬧的少年人,坐車的婦人,短打扮的漢子,呼朋喚友,紛紛出城,絡繹不絕。

官道上有無數擺著地攤的小販,多是本地的農人、牧人和獵戶將自家的東西拿出來賣錢,這些都屬於零碎的交易,並不需要交稅。

入了城內,城內商鋪林立,身著奇異服飾,操著奇怪語言的商人充斥著街道。于闐來的商人們用生硬的漢話叫賣著玉石,他們賣的玉石一般都是未雕刻過的原玉,用牛皮包裹並將玉石縫在裡面,視玉石大小一塊或數塊包裝成一團,俗稱「玉團」,這既方便運輸又減少磨損。有中興府的能工巧匠將玉石雕刻好,就成了文人的筆筒、婦人頭上的首飾、富公子腰中的束帶與小玩意、佛門虔誠者的玉佛,還有千家萬戶各種裝飾、擺設,價值當然就不是原玉所能比擬的。

絲綢南道的開通,不僅吸引著于闐人的到來,來自更遙遠地方的珠寶、香料、珍珠、玳瑁、犀角、象牙、賓鐵、珊瑚、鱉皮、瑪瑙、乳香及稀有藥材,大量進入秦國地界。這些長途運來的貨物購買者大多屬那些本地的商人,西域商人換取他們感興趣的奢侈品。

外地商人尤其是西域商人入境,首先要交「關稅」,每千錢算二十,出口相同,並不算多,但目前都是交現錢。諸省、路、府設監司,州設立都監、監押同掌,行者齎貨,謂之「過稅」,每千錢算二十;居者市鬻,謂之「住稅」,通常按商鋪住所徵收,也是每千錢算二十。這就不允許商人們私下交易,更不準藏匿,一旦拿獲,貨物沒收,商人關入大牢。大宗交易,商人為了穩妥需要官府見證,按照官府提供的固定格式的文書籤押,那就得另按交易額二十稅一,否則一旦出現糾紛,官府不予保護。

「天下財貨,皆聚中興府也!」史天澤看著街市上繁華的景象,口中贊道。他這話意有所指,這些西域來的各種特產,幾乎被秦國壟斷,轉手賣至河北,然後又採買他河北的貨物轉手賣給西域人,錢都叫秦國商人和朝廷賺了,他十分眼熱,怪不得近年越來越覺得手中的銅錢不夠用,卻不知河北諸地的遼、金、宋制錢、私錢也令秦國朝廷損失不小,劣幣驅除良幣。

「我朝重商,不過這事情與鄭某無關。」鄭奇毫不在意,沖著部下道,「諸位先領真定府的弟兄們去館驛等著,鄭某先陪史元帥去樞密院報備!」

「有勞鄭兄弟了!」史天澤拱了拱手道。

當下他騎著馬跟在鄭奇後面,他發現幾乎所有的馬車都行在街道的右邊,很少見到有相向而行的,馬車通常都是兩匹馬並排拖曳的,佔地較大,都從自己的右邊向前行駛,這無疑會讓街道順暢了不少。史天澤不知道這是有意而為之,還是中興府本來就有這樣的習慣,若是前者,那就讓他感到太意外了。

眾人穿過整座城池的南城,前方就是御街,順著御街邊的馳道緩緩前行,道邊三步一崗,七步一哨,還有親衛軍持槍挽弓,不停地來回巡邏,沒有閑雜人等。巡邏的親衛軍雖不認識史天澤,但卻認得鄭奇,即便不認識鄭奇,也認得他紫色常服右領上的兩顆金星,過往的巡邏什伍紛紛齊整地行禮,鄭奇倒是威風八面。

「鄭元帥來得有些晚啊!」一個胸甲上鑲著一顆銀星的親衛軍軍官迎了上來,正是親衛軍中的汪忠臣。

「這不正陪著真定府史元帥嘛?」鄭奇停馬駐足,解釋道,又對史天澤說道,「這位少校是親衛軍一營指揮汪忠臣,是吾王頗欣賞的大好男兒。他的父親便是隴右軍副總管汪世顯。」

汪忠臣見這面生之人年輕不大,卻是氣勢不凡,又聽了鄭奇言語中提到自己的父親,心中有些不悅,但他一向謹慎,連忙拜道,「汪忠臣見過史元帥。」

史天澤見汪忠臣全身披掛看上去極精神,又因他出身武帥世家,並是秦王身邊之人,頗客氣地說道,「汪參軍不必多禮!」

正是有汪世顯,還有郭德海這些選擇真心投靠秦王的人,甚至包括田雄、郝和尚,才讓史氏願冒風險,心存了投靠之意。

「方才在下過樞密院時,見何將軍與郭將軍正從院內走出來,怕是聞知史元帥到來,親迎史元帥大駕。」汪忠臣抱拳道,「在下有軍務在身,先告辭了。」

史天澤心中一喜,沖著鄭奇道:「鄭兄弟,我等還是趕緊去拜見何、郭兩位大人吧?」

不久便抵達一座看上去並不起眼的樓閣群落面前,其身後便是緊挨著的皇宮深闕了,史天澤很想知道秦王現在正打著什麼主意。

面前便是樞密院,很顯然剛經過一次整修,那朱漆還新著呢。四周的守衛卻是極多,因為此處機密一向極多。

台階下站著一位身材不高但卻極壯實的紫衣中年人,腰桿挺得如長槍一般,銅色的面孔寫滿剛毅,從軍銜上看卻是三顆金星。身邊的一位年紀卻要大得多,臉上掛著笑意,此人史天澤卻認識,正是樞密副使郭德海。平地上站著數位低級武官侍立兩旁。

遠來是客,何、郭兩位降階迎接史天澤,已經是極高的禮遇,史天澤心中大安,更不敢奢求秦王自降身份親自迎接。遠遠的,何進就打量著史天澤,而史天澤雖不敢直視,卻也在打量著何進,心知這何進是秦王最信任的一位武官,暗暗打定主意一定不要失了禮數。

「屬下真定府兵馬都元帥史天澤拜見何大人、郭大人!」史天澤低著頭跟在鄭奇的身後,待鄭奇引見,恭敬單膝跪拜道。

何、郭兩人相視地一眼,心中會意。史天澤能無所畏懼地親自來,而且相當恭敬,這超出了何、郭兩人的預期,這倒讓何、郭二位高看了他幾份,看來真定史氏既有膽色,也很有謀略,不能小視。秦王趙誠早已命樞密院正副使連同參謀局李楨等人做好了多方面準備,對待河北諸路豪強,趙誠手中有數個或文或武的對策版本供他選擇,就看史氏一類的豪強們自己如何選擇。

「史元帥能親自來,何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何進古井不波的臉上笑容可掬了起來,親自將史天澤扶了起來。

史天澤口中連稱言重、言重。

「是啊、是啊。」郭德海在一旁附和道,「順天府張柔因為公務繁忙,上表謝罪,稱要派心腹來。後來不到兩天後,樞密院又收到他的上表,稱要親自從西京路繞道前來,從他的行程看,最遲大概後天就能抵中興府。」

郭德海的暗示,讓史天澤心中瞭然,那張柔大概也是心中懼怕這是鴻門宴,託詞不來,大概是聽說史家親赴中興府,才改了主意。

史天澤念及此處,對自己父親史秉直的決斷感到十分慶幸,口中卻為張柔辯解道,「這也難怪,順天府緊鄰燕界之南,聽說蒲鮮萬奴近年來猖狂,屢屢南下挑釁,張元帥比史某忙些也是順理成章。」

「哼,蒲鮮萬奴這是自尋死路,去年此人修書吾王,口吐狂言,說是遼東及燕地歸他,南地歸吾王,自稱東夏國王。」郭德海道,「此人不服王化,尋死卻怨不了別人!」

郭德海故意睜眼說瞎話,蒲鮮萬奴是寫過信給秦國,卻沒有這麼囂張,相反卻是極有禮貌,沒有人願意無故四處樹敵。那蒲鮮萬奴在南下的前鋒軍隊,與西京路郭侃的部下有過數番小斗,蒲鮮萬奴不想引起秦王的注意,更不想交惡,急令自己的軍隊後退,另又寫信給秦王趙誠,大意是說他只想做遼東的土皇帝,無意南下,願與秦國井水不犯河水云云。

宋太祖說,卧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秦王卻私下裡說,雄師浩蕩,豈容大小諸侯三心二意?蒲鮮萬奴就是一個極好的箭靶,而且這個箭靶絕不會得到任何赦免的機會,即便是蒲鮮萬奴真心投降,也不會被允許,他成了趙誠與心腹們威懾別人的好箭靶,只有死路一條。郭德海一番話讓史天澤感覺到了警告的意味。

何進與郭德海引著史天澤與鄭奇兩位往樞密官衙的最深處行走。

幾進的院落里,經過許多房屋,大大小小佩戴著或銀或青銅軍銜的武官忙碌著各自的事,給陌生人既緊張又有序的觀感。一個院子里的平地上擺放著一張巨大的山川地形沙盤,樞密參謀局都承旨李楨正與許多軍銜不同的人圍著沙盤,指點江山。

史天澤跟在何進等人的身後,偶然瞥見人群中那位西涼軍副總管陳同沖自己射來的冷冷目光,他心中狐疑不已,卻百思不得其解,他不認為自己跟這位陌生將軍有深仇大恨。眾人來到設在一間樸素的屋子裡的會客室,賓主落座,何進命人送來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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