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7章 燕雲(一)

真定府兵馬都元帥今天從府衙回來後,就匆匆來見自己的父親史秉直。已是春二月的光景,燕趙大地已經從殘冬中恢複了過來,然而史天澤的臉上掛著憂愁。

真定史家真正當家人史秉直今年六十四歲,二十多年前投靠蒙古後,曾一度遷居北京路大定府,行尚書六部事,對蒙古人忠心耿耿。趙誠崛起時,遼東土皇帝蒲鮮萬奴趁機反叛,與從高麗回師的蒙古軍激戰,在兵荒馬亂中,史秉直見天將大變,只好擇機帶著不多的兵丁護著家小返回真定府根據地,投奔自己的兒子,幾乎是尾隨賀蘭軍南下。

史秉直現在早已經不問軍國大事,一切大事皆交給自己的三子史天澤及二子史天安處理,以史天澤為主事人。自己平時修鍊焚誦,在私第的南邊還有幾塊田地,閑散時以務農為樂。若是不認識他的,單從外表上看,以為他不過一尋常老農罷了。

史天澤闖進來時,史秉直正在讀書,他見兒子沒有請示就直接闖了進來,心頭不悅。

「如今你是家中管事之人,豈能如此莽撞?看來你還要多讀點書!」一頭花白頭髮的史秉直喝道,仍中氣十足。

「父親教訓的是!」史天澤不得不點並沒有稱是。縱是身高八尺又身經百戰的他,在自己父親面前大氣也不敢出。

「我這本書,就送給你,你要好好看看,長點見識。」史秉直將手中的書本遞到兒子面前。史天澤恭敬地接過,裝作認真地翻看了一番,正是《資治通鑒》中關於前漢七國之亂舊事的那一卷。

「謝父親贈書!」史天澤道,「孩兒一定要讀懂史書,從先賢筆下尋求真諦。」

「我史家以軍事才得此家業,但萬萬不可忘了書中大義。你來找為父,是否是因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史秉直問道。

「父親明鑒,孩兒今日收到了秦王的詔書,他讓孩兒三月望日至中興府覲見,共商軍國大事,孩兒不知其意,更不知如何應對。」

「你兄長天安如何想?」

「二哥擔心這是鴻門宴,有去無回,他勸我不要去。堂弟天祥也持此看法,並進言他可替我前去拜見那秦王。」史天澤道。

「東平、順天,還有濟南,有沒有接到秦王的詔書?」史秉直皺了皺眉頭,問道。

「秦王的詔書上都有提到,縱是大名府王珍也在詔見之列。」史天澤道,「今日報紙上說,正月河東大雪,秦王親臨河東視察民情,與士人麻革等人飲酒賞雪,並詔見了田雄與太原郝和尚等人。孩兒擔心其有不可告人之事。」

「田雄如我等不一樣,他是陣前倒戈,他在秦王面前恨不得掏出心窩子。那郝和尚實力弱小,又處於秦軍包圍之下,秦王要他今日死,諒他也不敢等到明日。只可惜那劉黑馬不識實務,送了卿卿性命,劉家之禍即是我史家之鑒。」史秉直道,「我們史家卻不同,又未與秦王交惡過,近年來一向恭敬。只是《大秦新聞》上三天兩頭口誅筆伐昔日舊事,為父當年還不是聽命行事,皆因勢力逼人罷了,否則會死更多人。」

史秉直對自己做過的事當然記憶猶新,然而他認為如今不應該算舊帳,相反自己也保全了所多人,有過亦有功也。

「可是如今秦軍已經掌握了太行山以西及西京路,居高臨下,燕雲大部份州縣已在秦軍之手,而我河北平原可謂是一馬平川,東平、順天、濟南諸強又人心各異,李璮有宋人撐腰在側虎視眈眈,屢生事端,更不能忘了還有恨不得活剝了我等的金國朝廷。若是秦王著手各個擊破,縱是我史家軍個個拚死力戰,也會不支而亡。」史天澤說道,壓力與局勢都是顯而易見的。

「你想如何做?」史秉直卻反問,他見史天澤目光閃鑠,「但說無妨!」

「孩兒願親赴中興府。」史天澤道,「以前我史家耕耘於永清老家,及至兵亂為求自保投靠了蒙古人,因勢所逼罷了,倘若金主視我等為骨肉,不坐視不救,我史家豈會投靠蒙古?今日秦國強盛,我史家何不真心投靠,換個主子罷了。如此才可保我史家上下榮華,否則將是禍從天降。」

史天澤見父親沉吟半晌,心中忐忑不安。好一會兒,史秉直才道:「你這樣想,為父並不奇怪。除非你想永遠這樣下去?」

「孩兒哪裡會有這種想法?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史天澤連忙搖頭道,「蒙古人曾予我史家優待,當然是因其以往兵力不足,不得不仰仗我們罷了。這秦王卻是漢人,聽聞他愛讀書且涉獵廣博,想必他也知道為人君者忌諱藩國林立,先有前漢七國之亂,後有唐末藩鎮擅權,縱是他不知,他身邊的謀臣如耶律楚材諸輩皆深知其中利害。今我史家擁兵數萬,又控地千里,孩兒只是擔心秦王不願效仿蒙古人,奪我兵權,分我財、政之柄。」

「你這麼想,也是深謀遠略。」史秉直道,「為今之計,既要讓秦王安心,又要保住我史家權柄,才是頭等的大事,秦王不安心,他便心生不滿,現在不來攻我,將來也會來攻我;我史家若是失了權柄,那更是自取滅亡之道。但你姓史,所以你只想到了我史家,卻忘了還有東平嚴實,順天張柔,濟南張榮之輩。」

「父親的意思是?」史天澤不解。

「我們史家舉棋不定,他們各家也是如此,好比『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各家手中都掌數州以至十數州之地,何曾想過要放棄掉手中榮華富貴呢?」

「當然不想!即便是願淪為白丁,可是舉家性命卻全賴手中之軍隊,我等追隨蒙古人攻略日久,怎會沒有仇家?」史天澤點頭道。

「所以,嚴實等人也是不願削權的,大家都是同一條船上,孤掌雖難鳴,但若是群雄相互約定,結果則不然。聽說嚴實與濟南張榮地界上有些交惡,愚蠢之至也,你不妨修書一封,勸他們以後不要再做這種樹敵自損的事情了。有道是冤家易解不易結,只要我們幾家共同進退,那秦王縱是英明神武無比,秦軍有以一當百之勇,也拿我等沒有辦法。」史秉直耳提面命,「要知我等雖屢番表示效忠秦國朝廷,但秦王卻隻字不提派遣官吏接收政、財、軍三權,何也?為父料想秦王也是心知肚明,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若是沒有金宋兩國在側牽制,他恐怕就不會如此有耐心了。故我史家應暫時臣服於他,他若有容人之雅量,那就一切好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其若有加害之心,則我史家為自保不得不反也。」

「父親說的對,孩兒會立即修書一封,勸他們放下私仇,料想他們收到孩兒的信,也會心照不宣的。」史天澤面露喜色,喜色卻稍縱即逝,「只是眼前之事,孩兒到底是親往,還是派史權去?」

「當然要去,你要親自去,否則難表我史家之心意。」史秉直道,「你要尋機向秦王交心,暗示只要秦王不要欺人太甚,我史家會向對待蒙古人一樣效忠於他。我與秦王雖未親見過,但近年來一直設法了解此人,此人胸中包羅天下,又極好名聲,他若真有大志,不僅不會為難你,還會示好於你。聽史權說秦王掌生殺大權,卻不愛女色,至今只有一後一妃,為父想將你堂弟天祥之妹琴兒送給他為妃,好讓我史家也有一份保障。」

「堂妹雖是咱們史家生的好女兒,可是她性子一向執拗,恐難聽您的命令。」史天澤擔憂地說道。

「這事還輪不著她作主!」史秉直怒道。

「是,父親!」史天澤只得應道。

待史天澤的背影走後,史秉直枯坐在書房裡獨自感嘆。這個世道變化太快,想他史家為了保命,一朝崛起,投靠了蒙古人因而出入將相,但無論如何,總要依附於強者,即便是擁兵數萬卻更要看著別人眼色,擔心別人加害。位卑者有位卑者的心憂,位高者有位高者的擔憂。正是因為始終如履薄冰,史家如今仍屹立不倒。

史秉直的目光瞥向最新一期的《中條見聞》,上面登著秦王趙誠的一篇七律:

中條雪落天地曠,匹馬寒渡黃河頭。

三晉山河分上鎮,河汾風物異西州。

紅雲古道孤城晚,落日西風一腔愁。

四海知名半凋落,天涯孤劍獨誰投①。

史家宅第院落的最深處,遍植松柏,池沼假山之中雖暫無生氣,但若是三月時分定會是一番美不勝收的景色。

長長曲折的廊亭下,安坐著一位年輕的女子,正面對著仍有薄冰的池面念著詩,她窈窕纖細的背影令人暇想,脖頸露出的一片白皙在春日慵懶的照耀下,顯得溫潤如玉。

「琴妹又有何佳作啊?」史天澤洪亮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這女子正是史天澤的堂妹史琴,今年正年滿十八,天生姿容婉麗,棋琴書畫無所不精,是史家的掌上明珠。只是自視一向較高,家世配得上她的,文才又沒有她高,有文採的,家中長輩又瞧不上,她本人又不願屈就,故而一直未許婚。

「三哥又在背後嚇人!」史琴受了驚嚇,嗔怪道。

「為兄走路如同跑馬一般,怎是成心嚇你?方才聽到妹妹在念詩,你又做了什麼佳作,不妨念為兄聽聽,為兄好向史才女討教一二,沾點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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