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三朝會盟 第21章 盟約(一)

一場莊嚴而又不失活躍的盛大禡祭與閱武落幕了。

留在中興府數十萬百姓腦海中的,不僅有賀蘭軍的肅殺雄壯之氣,神策軍與驍騎軍健兒的好勇爭勝之心,也有秦王趙誠那驚鴻一箭。

對於那些從秦國版圖以外來的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們,秦國君臣一心上下一體奮發向上的軍心、民心,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而秦王一聲號令,上千名各族健兒紛紛躍入校場一比高下的勇氣與爭勝之心,更讓陌生人們驚羨、膽寒和焦慮。

領兵將軍們在痛飲趙誠親自奉上的烈酒後,齊齊告辭,躍上戰馬,奔赴自己的任所去了,也帶去了趙誠的信賴與期盼。

這是一次成功的國家大典。圍觀者念念不舍地漸漸散去,秦王趙誠與大臣們仍留在閱武台上。

耶律楚材進言道:「稟國主,從今日我朝健兒踴躍比試之盛況看,其忠勇護國之心固然可嘉,但臣以為,這卻突顯庶人精忠報國之途太窄。方今國朝新創,以武立國,武藝高超者可為將為校為尉,沙場搏擊獲得功名,縱是僅有幾分氣力之匹夫,也可在軍中為一小卒,亦有機會搏得功名獎賞。然為文者,又當何如?」

「晉卿有何諫議?」趙誠點點頭道。

「正因為國朝正處蒸蒸日上時,無論是京師還是地方,均需文臣為國所用,況我朝司衙部屬尚不齊整,然可用之人者亦太少。臣以為我朝不如明年秋天立科舉,好為朝廷選舉人才。」耶律楚材躬身奏道。

「耶律大人此言雖甚善,然我朝不比中原或江南,一來讀書之人本就少,二來讀書人中年已及冠者更少。故我朝若是也立科舉。依臣看,怕是將賀蘭書院中年長之學生悉數收之,榜單才可一觀也!」高智耀道。

高智耀是擔心榜單上太過難看,在矮子里選將軍不如不選。

「國家掄才大典,乃國家之取士治世之根本,豈能因此而遲遲不開?」耶律楚材道,「書生若得晉身之道,則喜不自勝。必發奮圖強也!取百人是取士,取一人也是取士,民不遺才方才是正道。」

「科舉自是要開的,不過孤對科舉有些異議。」趙誠道,「諸卿以為何為人才?」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者,方為大才!」王敬誠道。

「上能安邦定國,下能安撫一方百姓,前者為大才。後者為中才、小才,都是才。」耶律楚材道。

「術業有專攻,能對國家、地方或百姓有用,即是才!」高智耀道,他將人才標準定得很低。

「那卿等說一說。科舉所舉之士,就一定能安邦定國嗎?」

「這自然不一定,有才無德者,則是國家大患。」耶律楚材道。

「那就是以德為先嘍?」趙誠笑著道。

三人不敢回話。因為科舉是無法考出一個人的品德上有沒有虧欠,所謂奸臣往往也是科舉出身。

「德暫且不談,暫論才學,諸卿以為帖經、墨義,能考出一個人的才學,甚或詩賦?」

所謂帖經就是默寫經文,墨義就是默寫傳注,考的都是一個人對經義的記憶力。至於詩賦那就是一個人的文采了。這對治國或者治理一方百姓,並無實際地意義。

「策論,非有專門研究者,無應對之法。」耶律楚材道。

他朝一邊沉默不語的烏古孫仲端撇了撇嘴,此人正是金國承安二年的策論進士。這烏古孫仲端一邊裝做對秦國君臣之是的談話並不在意,一邊卻豎著耳朵聽。趙誠與他的宰相們對此並不介意,因為他們所議的並無秘密。

「若是某位應試者對農桑之學很有造詣,可是策論考的卻是關於如何整頓吏治。這又當如何?」趙誠道。「科考不過系一日之長短,無學者亦可弋獲。真有學問者反而見遺。晉卿,你說呢?」

耶律楚材低頭沉思,他的先輩王安石、司馬光們也曾沉思過同樣地問題。

「唐人取進士,雖受當時人看重,然所取者不多,而其用亦不重。進士科初唐僅試策,後來增加帖經、雜文等內容。自盛唐起,雜文文體固定為詩賦,並主要以此取士,策與帖經僅『禮試』而已,應舉之人作詩賦的流弊也很多,如務求辭藻華麗而新奇,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而且無補於政事,所以屢為人所詬病。今官吏登庸之法,科舉卻成了拔取人才惟一之途了。」王敬誠道,「大約科舉之弊端,一為所學非所用,二為考場一日定勝負,三曰自古科舉取士,一朝得中平步青雲,武進士不如文進士,宋人言縱是收復燕雲之功也不及高中狀元之喜,重文而輕武遂釀成宋國文弱之病。前車之鑒,不可遺忘,我朝若開科舉,需有一個改善之法。」

「禁軍南衙統領張士達之先祖張元,本是中原許州人氏,正是因科舉不第失意,才奔至前朝夏國,進而為李元昊時的朝中重臣。昔年元昊攻宋境鄜延(今陝西延安、富縣一帶),張元曾在某寺中題曰: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張元大駕至此。可見其猖狂快意之心!」右丞相高智耀道,「後宋皇聞之,便詔進士與殿試者皆不黜落,遂成定製。現陝西、河東等新拓之地不比我河西,彼處讀書人則有很多,平陽府據說處處都有築樓藏書的耕讀之家。故將來我朝若是不開科舉之門,士人苦無晉身之路,必心生邪意,恐釀大禍啊。」

「呵呵,顯達多慮了,孤並非不贊成科舉,因為除了科舉之道,孤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舉材之法。」趙誠擺擺手道,「孤只是讓諸卿明白,科舉雖好。但亦有其劣端,中書省需擬定一個全局之策,揚其善處,避其惡處,不可為開科舉而科舉。」

「請國主示下!」三位正副宰相道。

「一曰,科舉並非取的是德行,熟讀諸子百家,又能作賦百篇。也只表明某人識文斷字罷了,科舉所舉之人,亦非就是有用之人,紙上得來終覺淺,需歷練才可知其有用、大用或無用;

二曰,士人學業概有專攻,朝廷開科取士應因人而異,農學、工學、天文、算術、律法、醫學皆可為一科。孤不求天下有才之人皆可如晉卿般樣樣擅長,只求專一。此專為應付學無所用之弊也;

三曰,宋蘇學士曾言,經義、策論似較詩賦為有用,然以實際論則詩賦與策論經義皆無用。得人與否,全在於君相有無識人之明。故,孤更看重得人之後的審察、衡鑒,科舉不過是掄才一法。任用之後還需考課隨行。

四曰,科舉比較而言,需學校配合,故王安石有三舍法,太學分三舍。學校不發達,則朝廷無人可選,科舉亦不過是從庸才中選狀元。學校者,宋人有京師太學。地方州、縣之學,亦有民間書院、私塾。孤使宋國臨安,沿途曾特意考察宋之學校,官家辦學,所費甚巨,然地方有學無書者眾,有校卻無官田供養者亦眾,州縣之學校不過是聚食之所。資質佳者不屑入學。欲入而學者卻不得門而入。至於太學,昔日曾有『有髮頭陀寺。無官御史台』之譽,概言太學生清苦鯁亮,敢言朝臣所不敢言之事,太學生亦敢伏闕言殺誤國奸臣。然孤在臨安所見,太學生雖仍有敢狂言指摘朝政者,然太學生們流連青樓,毆廚爭伎,競為靡麗,每一會飲,黃白錯落,非頭陀寺中的清苦僧人可比①!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也,孤使宋國,並非只為遊山玩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人之鑒,亦可以為師!若是為科舉而科舉,則不如使人舉薦。」

王敬誠等人面色肅然,對趙誠更加心悅誠服了,因為趙誠很顯然是深思熟慮過地,考慮得遠比他們考慮得要長遠。趙誠這一番長篇大論,也隱含著對他們三人的批評。

「臣等考慮不周,望國主恕罪!」王敬誠等人齊道。

那耶律楚材更是有些惶恐不安,面有赤色,他沒有想到趙誠比他想像地更有謀略,自己有些好心辦好事的意味,又考慮不周。但反過來說,他得遇趙誠也是他的大幸,至少趙誠會擇善而行,有自己地評判,並不會人云亦云,在這種情況下臣子們也不敢搪塞了事。

趙誠內心之中有些得意,他的見識超越了自己所有的臣子。

「國主似乎對書院極贊成?」耶律楚材問道。

「孤記得晉卿年少時曾入嵩陽書院讀過書吧?」趙誠問道。

「回國主,臣自幼喪父,識字斷文傳自家母,後入嵩陽書院中讀書。」耶律楚材回答,「書院於宋為盛,宋初尚有嶽麓、白鹿洞、石鼓及嵩陽等聞名遐邇之書院,自因眾書院前身本是私人所辦,又有名儒大賢山林擇勝,聚眾開壇講學,傳播新知,有教無類,為世人所嚮往,學士鄉紳慷慨捐助獎學之風蔚然成風,而朝廷又詔賜書院名額與良田獎勵,故書院既不同於官學過重名利之心,又能培養民間之秀士。據臣所知,眼下宋人書院較南渡前更盛,而中原之嵩陽書院入金以來,已不比當年,宋人文風之盛則是中原與我河西不可比擬。」

「王安石之三舍法,雖有進步,然亦不過變學校為養士之所,學生富貴利熏也就是順理成章。真正埋頭於學問之大賢宿儒,往往對科舉囂爭看得極淡,對書院嚮往之心尤甚。若無德才兼備之大賢,開科講學,教學相長同學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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