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中原路 第28章 瓮山泊(三)

燕京西,瓮山①下。

日落時分,涼風習習,湖面清波蕩漾。在夕陽的映襯下,湖面泛著顆顆金子般的色彩。瓮山泊的岸邊,垂柳依依,千萬條綠絲絛將枝條伸到湖面,引得條條小魚爭著跳起,將那片片嫩葉當成食物。

中書令耶律楚材盤膝坐在草地上,撫著古琴,琴聲清悅,卻隱隱約約有鬱鬱寡歡之意,與這夏日傍晚美好的景緻,格格不入。身邊一端莊清秀的婦人坐在一邊煮著茶,一位少年人坐在一旁瞪著耶律楚材看。若干家丁丫環立在身旁,從他們的表情上看,心思怕早就跑到了九霄雲外。

這裡是耶律楚材的祖居,他已經三天沒有出過門。三日前的深夜,湖外人歡馬叫,耶律楚材以為是某位蒙古權貴來了,命家丁們連忙出門打探,報出自己的名頭。沒想到那些軍士卻非蒙古軍,揚言殺的就是蒙古人的官,家丁們嚇得連忙跑回來。

耶律楚材被禁足了。這群不速之客卻沒有過難自己的家人,就連家中每日所需果蔬、糧食、油鹽也很客氣地送到。耶律楚材並不害怕,因為只要他的目光越過湖面,他就可以看到在對岸柳蔭間,數面紅旗正在迎風飄揚,柳蔭下有數人踮著腳沖這邊瞭望,好像生怕自己逃跑。

他只是心亂如麻,所以他雖在彈琴,卻總會彈著彈著就跑了調。

「夫君還是飲杯茶吧!」那婦人正是他的妻子蘇氏。

耶律楚材接過熱茶,吹了吹湯水,淺淺品嘗了一口。以往每當繁重的公務處理好了,喝一口茶,會全身心地感到舒坦,一切疲憊都會隨之消散。可是今日他的眉頭卻擠成了一個「川」字。

「父親,對面那些人是何來歷?」那少年正是他的兒子耶律鑄。他今年剛十一歲。十分聰慧,善屬文,尤工騎射。

「我兒不久就會知道,那是賀蘭國王的軍隊。」耶律楚材道。耶律鑄張了張口,心中的疑問卻是更多了。

「夫君是擔心那賀蘭國王卻我們全家不利嗎?」蘇氏擔憂地問道,「枉你還常常對他贊不決口,他派軍隊將我們全家困住,難道不知夫君可是堂堂中書令嗎?他若是反了。夫君身為中書令,那可就糟了。」

耶律楚材看了看自己地妻子,安慰道:「賀蘭國王並非是來殺我的,夫人不用擔心安危。我是蒙古人封的中書令,在他看來卻是一文不名。只是他這番領兵而來,這個天下怕是又要大亂了。」

「嗒、嗒!」一陣如雷的馬蹄聲從南邊傳來,臨近的時候,那蹄聲卻又輕了下去。耶律楚材轉頭望去。只見柳岸深處人影綽綽,大隊的人馬停了下來。一面巨大的紅旗緩緩地移動著,在柳蔭深處若隱若現,不多時,數十輕騎從柳蔭里迎面走了過來。

只見一群精神抖擻的騎兵當中。一員將軍一身披掛,腰懸長刀,英武不凡,胯下地戰馬渾身赤如炭紅。也是神駿不凡。只是這位將軍卻沒有戴頭盔,他年輕英挺的額頭寫滿著得意、自信與驕傲,此人正是賀蘭國王趙誠。

趙誠遠遠地打量著耶律楚材一家人,他跳下馬來,不理會家丁們或惶恐或不善的眼神,徑直走到耶律楚材的面前。

「湛然居士真是個雅人,這麼絕佳的好山好水好風光,撫琴品茶。神仙也不過如此了。」趙誠哈哈大笑「歸隱西山五百畝,這是居士在西域所作,我至今記憶猶新。真是羨慕居士啊,擁有這一片大好風景。」

「趙國主從何處而來?」耶律楚材問道。

趙誠一愣,半天才道:「我與居士相識怕有十四年了吧,今天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你知道我姓趙。」

「姓氏是父母先祖所賜。我姓耶律,自是受之於父母。」耶律楚材道。「在下魯鈍。不知國主之『趙』姓又是從何而來?」

耶律楚材這話是譏諷趙誠的來歷不明。

「居士應當知道,天下鋪燕京之掌柜乃是我的私屬。昨日他告訴我。近來有商人傳說我趙誠可能是徽欽二帝之遺種。」趙誠輕笑道,「你說我這個趙姓從何而來?」

耶律楚材眉頭一皺:「這等坊間屑小之傳聞,國主也相信?」

「我趙誠不需要拿宋國皇帝的名頭往自己臉上貼金,可是這個傳聞卻來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趙誠道,「不過,若是有好處,我也不介意自稱是趙宋之偏支後裔。不比你耶律楚材,乃大遼國皇族之長支正裔,呵呵!」

「國主還未告訴在下,您是從何處而來?」耶律楚材追問道。他地表情十分冷淡,蘇氏悄悄地拉拉他的衣袖。

「二月初出中興府,二月初九至黑水城,三月過沙漠,北狩蒙古兩月有餘。六月二十六至官山下,遇到窩闊台和他的怯薛中軍,四日前至野狐嶺,在那裡我替窩闊台修了一座墳塋,同樣在蒙古草原,我也替他的諸位宗親們修了不少墳塋。」趙誠慢條斯理地說道,「另外我還要告訴你,蒙古草原怕是需要三年才可恢複生機,至於人口嘛,尚需十年。」

「啪!」耶律楚材手中的茶杯失手掉到地上。

「還有,拖雷一時不慎,喝了不該喝地東西,估計命也不久矣吧?」趙誠搖了搖頭,像是很惋惜的樣子,「可惜啊,四十歲剛出頭,正是不惑之年。」

趙誠見耶律楚材臉色極難看,補充道:「居士可別亂猜,窩闊台在官山避暑時患重病,據說是因為殺孽太重,金國山川之神因而作崇。巫師們說只有親屬以身替代,窩闊台的病就會痊癒,所以拖雷就喝了那杯念過咒語的水。這是俘虜告訴我地,我本也不相信,可是劉仲祿向我證實了這一點。」

耶律楚材目瞪口呆。他根本就無法相信他所聽到的這些。

「這不奇怪,我只不過是最恰當的時機,用最少的力氣搬起了一座大山。」趙誠道,「所謂一擊致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兵者,詭道也。」耶律楚材喃喃地說道,「國主出奇兵,趁人不備。事半功倍。如此奇計,讓在下欽佩。大河上下,人人都知道我耶律楚材是蒙古人設地中書令,為蒙古人盡忠盡職,國主莫非是來索命的?」

「哪裡、哪裡?」趙誠大笑,「普天之下,你耶律晉卿是最了解我的,我怎麼會捨得殺了你呢?」

耶律楚材注視著趙誠的身後地赤兔馬。忽然嘆道:「赤兔馬老了,怕是時日不多了。」

「呵呵,居士應當知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趙誠道,「赤兔馬雖老矣,但仍不缺沙場豪氣,就算赤兔馬老邁。它卻留有追日神駒。居士今年不過四十有三,春秋正盛,正是大有可為之時,何來如此老態?」

「我不過是一書生,何來大有可為?」耶律楚材道。

趙誠輕笑:「中興府作坊里,出產一種四輪車,其關鍵構件皆以精鋼製成,堅固耐用。無論是天塹還是平原,可負重數百斤長途賓士。然其雖耐用,還需精心維護之,輜重軍士們常用油脂塗抹其輪軸,以達潤滑省力耐磨之效。所以,這油脂看似低微無用,卻是必不可少之物。以物及人,蒙古人若是車夫。那麼中原大地一切官吏、文士、百姓、販夫走卒就是四輪車。你耶律楚材就是那必不可少的油脂。」

「若是這油脂不甘為你所用呢?」耶律楚材反問道。

「那我一定會將它供著,至少也不能被他人得到。」趙誠道。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既然國主不是來殺我的,那就是來寒舍做客的,國主若是不嫌簡陋,不妨坐下來飲茶。」耶律楚材道。他試圖將趙誠地話封死。

趙誠不以為意,他打量了一下耶律楚材身邊的婦人與少年,故意問道:

「敢問這是居士的夫人與公子?」

「正是賤內與犬子!」耶律楚材道,他見趙誠總是笑臉相迎,也不好意思總是板著一張臉。

蘇氏深深地作了一揖,那耶律鑄卻有模有樣地行了個大禮。

趙誠頗似感慨地說道:「看見了尊夫人與貴公子,我就想起了我的夫人與松兒,他們娘倆常居蒙古大漠,以身為質,我深以為恥。幸賴天時、地利與人和之助,我親率精騎三萬,長途奔襲三千里,方才家庭團圓。奈何,中原戰亂頻仍,民不聊生,百姓賣兒鬻妻,君子所不忍。居士以為如何才能讓天下歸於一統,讓百姓安居樂業,不虞災荒、兵禍與飢餓,讓妻離子散之慘狀不復再現?」

「三峰山之役,金室已經日薄西山,至汴京被圍,金室滅亡之日,已經不久矣。」耶律楚材道,「若只論淮水以北,蒙古本可一統中原,到那時就沒有了兵禍,百姓也可得到休息。楚材雖無大用,但自當為百姓早日恢複,盡心儘力。奈何國主兵出賀蘭,這個天下是危還是安?請國主賜教!」

趙誠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掩飾著他地尷尬心情。耶律楚材這個命題,他也曾想過,因為賀蘭軍橫掃蒙古大漠及野狐嶺一戰,已經造成了一個中原群雄逐鹿地局面——尤其是中原漢軍劉黑馬、史天澤、張柔之輩若是也有野心的話。至少也產生了一個權力真空。

「兵者,自古就是一件凶事。我趙誠雖暫無氣力一統中原,但居士若肯助我一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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