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中原路 第16章 官山月(二)

拖雷徑直來到窩闊台的金帳面前,見月光之下,金帳之前的草地上立著黑壓壓的侍衛。

「拖雷那顏,可汗病重得厲害,怕見人多,我命人在外面守著,不讓閑雜人等進去,以免驚擾了可汗休息和身體的康復。所以請您的侍衛們留在外面,在下會安排他們在一旁飲酒,好生照顧著。」曲律道。

「哦,那就依你。」拖雷道。不管身邊悄然發生的變化,他嫌曲律太啰嗦,將曲律一把推開,邁步朝帳內走去。

帳內,火光微弱,卻是煙霧瀰漫,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拖雷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窩闊台躺在最裡面,用一頂帷幕半遮半掩著,似是怕任何光線,哪怕帳內的光線已經很弱。

正中央,幾名姍蠻(薩滿)巫師正在做著法事,他們戴著恐怖的面具,手舞足蹈,一邊念念有詞在半空中畫著神符,據說在和天神溝通。他們身穿黑色的袍子,讓本來就十分昏暗的大帳內顯得更加陰森,跳著奇怪的舞蹈,在帳幕上映出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魅影。

蒙古人向來對天地諸神無比崇敬,每當有大事都要祭拜天地,每遇難事也要占卜以測吉凶。就是病人,人們也是首先去找這些姍蠻們,而他們也自稱是天上神靈與地上人類之間溝通的使者,通曉天上人間萬事。拖雷只得在一旁恭敬地等著法事做完,他對這些自稱是神靈在人間的使者是絕對恭敬的。

據說當年的通天巫闊闊出,常乘一灰斑色馬至天上,並能與神通話,因此他替天神給了鐵木真一個「成吉思汗」的封號,人人都覺得名正言順。但是這位闊闊出最終還是因為企圖用神權挑戰王權,被鐵木真殺掉。這位通天巫也差點讓趙誠的小命不保。

拖雷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這件事,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我……這病……怎麼樣了?」帷幕之後,是窩闊台的聲音。他地聲音聽上去氣若遊絲,怕是病得不輕。

「回可汗,這是金國山川之神在作祟,我蒙古軍馬擄掠金國百姓,毀壞城池無數,殺伐太多。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神靈對此十分憤怒。他將萬般怒火降下,加之於可汗之身,遷怒於可汗。因為可汗是我們全部蒙古人的共主,犯下了大罪業,這也是神靈對我們蒙古人的懲罰。」為首的一位姍蠻道,「神靈的怒火是凡人所不敢抗拒的。可汗也是如此,我們只有順從神靈地旨意。」

「可汗身負重任,他要率領我們全體蒙古人走向繁榮昌盛,去獲取無數的土地與財富,是我們蒙古人的恩情比不兒罕山還要高。比騰汲思海之水還要深,怎麼可以讓他一人承擔神靈的憤怒呢?你們再占上一卜,找出一個解救之法?」另一人問道。帳內深處看不清,但拖雷聽出這是窩闊台近侍別迭的聲音。

「我們剛剛做過法事。以最虔誠的心思與神靈溝通。曾許以珍寶和人口等物奉承神靈,祈求神靈寬宏大量。但占卜卻告訴我們說,神靈不同意我們這麼做。不過……」姍蠻道。

「不過什麼?」別迭追問道。

「神靈又降旨說,只有以可汗的親屬來代替可汗接受神靈的懲罰,才可以減輕神靈地無上憤怒。也只有這樣,可汗才可得以康復,繼續做人間的可汗。並且神靈說,必須如此。」姍蠻傲慢地說道。語氣十分肯定,不容質疑。

這時,窩闊台突然在帷幕之後呼道:「如今我跟前有誰?」

拖雷不由得環顧左右,卻發現自己是窩闊台唯一的親人,而且是親兄弟。窩闊台的兒子們貴由、闊出、闊端都不知所蹤了。

「汗兄,您的弟弟拖雷來看您來了。」拖雷走近帳內說道。他湊近打量了一下躺在深處地窩闊台,見窩闊檯面色僵硬,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

「啊。弟弟來了。快……快賜座……奉酒。」窩闊台虛弱地伸出手指了指,示意左右侍從。

拖雷走上前去。一把抓住窩闊台的手,關切地問道:「汗兄怎麼病得這麼厲害?前些日子還好好的啊,怕是受了風寒,都怪弟弟沒有多注意一下。」

「這是長生天……在召喚……我了。」窩闊台道,「這是我犯下的罪,神靈將病災降到我地身上,我……怕是……不能……抵擋……」

「汗兄說那裡話,您還五十不到呢,正是大好年華,金國皇帝眼看就要屈服了,父汗的願望就要在您的手中實現了,你怎麼忍心就這樣離我而去呢?」拖雷道。

拖雷感覺到窩闊台的手顫抖了一下。

「是啊,可汗秉承成吉思汗的意旨,帶領我們蒙古兒郎們攻城拔寨,居功至偉,立下無數的功業,若是順從了神靈的旨意,那豈不是讓全部蒙古人傷痛?」近侍別迭道。

「是啊,可汗是我們的領頭人,撫育百姓,讓我們有吃有穿有僕人,我們怎麼能忍心讓可汗一個人代我們這些臣僕遭受神靈地懲罰呢?這對可汗一點也不公平。」另一人說道。

「不、不,這是神靈的旨意,凡人……怎麼可以……對抗……神靈呢?」窩闊台閉上了雙眼,似乎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剛才姍蠻不是說了嗎,只要有可汗的一位至親代替可汗接受懲罰,就可以讓可汗恢複健康。臣下以為可汗在這個世上還有哪一位親人的健康能比可汗本人的健康更重要?」別迭繼續道。

「是啊、是啊……」帳內眾人都齊聲贊同道。人人的目光都看向拖雷,而窩闊台則像是睡著了一般,不再說話。

昏暗的光線之中,拖雷的臉色瞬間白得如雪。

「除此之外,就沒有辦法接治我地汗兄了嗎?」拖雷問道。

姍蠻們齊搖頭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了,這是神靈地旨意。」

帳外不遠處突然響了一陣慘叫聲,緊接著就是無言的寂靜。帳內眾人似乎對帳外發生了什麼事情並不關心。就像不曾聽見一般。

帳前千戶曲律在帳門口走了進來,他左手按在腰際地彎刀之上,目光卻專註地瞪著自己的靴子。帳外的蒼涼的月光將曲律高大的身影投射進帳內,拉得老長老長,曲律彷彿一位老僧入定一般立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已經落地生根。

帳內也寂靜了下來,人人都站在帳內,冷冷地看著拖雷。帳中央僅有的一小堆柴火仍在冒著虛弱的火光,將這全蒙古最寬敞最豪華的汗帳映上了一層黃暈,卻抵擋不住帳外撒進來地片片蒼白清涼的月光。

拖雷的心在顫抖,他的雙手也在顫抖,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覺得寒心,如同大漠冬天的徹骨之寒。

「拖雷那顏,您身為可汗的弟弟。難道就這樣看著可汗承受神靈的罪責嗎?可汗曾說過,您對蒙古是有大功之人,可汗不止一次地說過他一向對你十分愛護的。」別迭立在窩闊台地身邊道,「要知道,您既是可汗的弟弟。又是他的臣子。」

「汗兄,您醒醒。」拖雷想將窩闊台喚醒,他想知道這是不是窩闊台自己的意思。

窩闊台在他的呼喚中,終於張開了雙眼。仍然十分虛弱地問道:「拖雷,父汗臨終前……讓你護衛在我地左右,輔佐我……如今……可願意……」

拖雷如墜深淵,他盯著窩闊台道:「洪福的父親在咱們弟兄中,挑了你成為全蒙古人的可汗,命令我在哥哥身邊相伴。你若是忘了什麼事情,讓我來提醒你;你若是睡著了,讓我來喚醒你。如今若是失去了可汗哥哥。我又能提醒誰,喚醒誰呢?草原上的百姓又有誰來管呢?徒讓金人大快。如今我代替哥哥,有地罪業,都是我造來,我又生得好,可以事神。①」

他的話音剛落,帳內眾人似乎鬆了一口氣,呼吸也變得舒暢起來。讓寂靜的帳內恢複了一些鮮活的氣息。

窩闊台也似乎恢複了點力氣。他點了點頭,頗為關切地問道:「拖雷。你對我的恩情我一定不會忘掉,你代替我接受神靈的懲罰,若是神靈索你而去,你可有讓我出力盡心的心愿?」

「父汗尊奉長生青天的召喚,離我們而去。他臨終前留給我廣大地牧場、百姓與牛羊,這是父親留給我的,萬一我有不幸,請讓我的兒子們繼承他們。我的家室也請汗兄多照顧,汗兄若能做到這些,我也無憾事了。」拖雷想了想道。

「我答應你。」窩闊台點了點頭,再一次閉上了眼睛。

近侍別迭沖著巫師們點了點頭,這些姍蠻再一次做起法事來,他們跳著古老而又奇怪的舞蹈,在與所謂的神靈在溝通交流。在煙熏火燎中,拖雷的血在變冷。他立在帳中央,握緊著拳頭,目光隔著繚繞的煙霧,與窩闊台對視著,可是他地全部心思卻飄離了大帳。

他是多麼懷念早已逝去地日子啊。他在追憶著,追憶著成吉思汗鐵木真還親熱地稱自己為「我的那可兒(伴當)」地日子,追憶著自己追隨父親遠征花剌子模與呼羅姍的戰爭歲月。一切都已經到了終點,他已經差不多遺忘的過去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在這個清涼的夜晚卻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看來父汗選窩闊台成為可汗,還是無比英明啊。」拖雷在心中對自己說道,「因為我只適合當一位戰無不勝的統帥,永遠也不知道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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