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賀蘭雪 第45章 三年之約(五)

氈帳之內,雲雨初歇。

昏暗的油燈光線之下,趙誠將全部的歉疚化作濃濃柔情蜜意,卻抵擋不了懷中女人幽怨的眼神。

黑暗中,趙誠長嘆了一聲,這一聲嘆息如曠谷中的一聲驚雷,讓人心神俱碎,這一聲嘆息中包含著說不出的歉疚、不甘、憤怒和惆悵,以及一切讓人無法明白的情感。他對自己的妻小滿懷深深的歉疚,如果能夠他希望用自己的餘生去補償;他不甘自己就這樣空手而回,卻可能會給自己留下畢生的遺憾;他對蒙古新可汗的一番小手段,無比地憤怒,卻讓他更加堅定地走上了一條沒有回頭的道路;他惆悵,他猶豫,對於他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孤家寡人來說,家庭意味著責任意味著最珍視的東西,他更不希望未來讓自己留下這個遺憾。

代價,這就是代價,一個陰謀者將要付出的代價,這個代價也許只是讓自己白擔心一場,卻要永遠受到良心的譴責,這個代價也許會讓自己抱憾終生,到那時真沒有後悔葯可尋。趙誠在猶豫,在思考,在受內心的煎熬。黑暗中,他的雙目似噴著滿腔的怒火,甚至會讓自己如一把乾柴燃燒起來。

梁詩若也在嘆息,她的嘆息似乎離著趙誠十萬八千里,讓趙誠既覺得伸手可及,又似乎總是觸不到,甚至讓他覺得陌生起來。她的手指在趙誠堅實的胸脯上劃著圈子,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用力,讓趙誠覺得如刀割一樣疼痛。趙誠不敢反抗,他默默承受著妻子對自己的怨恨,卻無能無力。

真的無能無力嗎?連趙誠自己都不敢確認,所以他愧疚萬分。他是怎樣的心情?難道這是王敬誠等中原人對他施加的影響?或是西域撒馬兒干或不花剌等等他所看到的苦難民族帶給他地自覺?亦或是西夏各族百姓曾經的流血、死亡和遍野白骨在暗夜中給他的警示?

趙誠不知道。他不認為自己高尚地可以用自己的妻兒作賭注,更不會認為自己如耶律楚材與王敬誠等人那樣救世濟民的滿腔熱血,儘管他們的立足點各有不同。他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文人,可以不計代價,他精於計算,凡事總習慣性地考慮得失,所以耶律楚材、王敬誠這樣的人才能得到趙誠最衷心地敬佩,他更適合去做商人。當他還僅僅是阿勒壇山下的一個普通牧民時。他從來就沒想過什麼稍偉大一點的事情;當他站在成吉思汗身邊的時候,他還在想著走一步是一步,那些所謂豐功偉績與他無關;當西域時所見的無數流血事件與駭人聽聞的死亡事件,因為他麻木了,那時死人不過是一個數字問題。

權力是一件好東西,尤其是在這吃人的時代里。有了說話的權力,他可以在西域救下數萬待屠地百姓,有了成為一方執政官的權力。他可以讓一方的百姓安居樂業,最大程度地恢複昔日的生活,當他成了一位賀蘭國王,他的權力與日俱增,而因為這個權力包括他個人地御下手段。他的威望不能用他的年齡來衡量,這可以從王敬誠、劉翼這樣的心腹對自己地態度變化上能看出來。

如果我能獲得支配更多人更多資源的權力,我會給這個世界多大的影響力?趙誠不知道,因為他只能擁有在賀蘭山下發號施令的權力。並且還有許多早已逾越自己這個並不名副其實的國王本身的權力。

小家重要還是大家重要?王敬誠在趙誠赴蒙古時,曾拐彎抹角地提出這個命題。王敬誠很含蓄地說明為了所謂的偉大事業,什麼都可以放棄。趙誠曾為此與王敬誠難得地又吵了一回,王敬誠沒有任何反駁的意思,他只能承受趙誠轉嫁而來地憤怒與不甘。趙誠準備用一生來搞清這個問題的實質。

「三年,至多三年我就會親自來接你們回去。」趙誠在昏暗的光線中說道。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從遙遠的天邊隨風飄來一般,幾不可聞。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梁詩若沉吟了半晌道,「我會每天在夜晚來臨的時候,向神靈祈禱,望夫君不要辜負我與松兒的期盼。」

「我不會食言的,我向你保證。」趙誠沉聲道。窩闊台准趙誠帶梁詩若回賀蘭,但是梁詩若怎麼會忍心留下自己地兒子呢?所以趙誠只得空手而歸。

懷中地女人沒有回話,他只感覺到胸口有一絲清涼,那是懷中女人的眼淚。萬般愁緒都化作了相思淚。還沒有分別。相思卻已經濃郁了七分。梁詩若斷斷續續地抽泣聲,在這個寂靜的夜晚顯得那麼地孤寂。每一聲抽泣卻又在趙誠內心的深處響起。

趙誠抱緊了懷中的妻子,正在想著法子安慰。梁詩若卻止住了哭聲,在他的耳邊說道:

「明天我給你做一頓好吃的,然後你再回賀蘭。」

「好!」趙誠回答道。懷中的妻子卻已經睡著了,腮邊猶自帶著淚痕。

第二天,趙誠便向窩闊台辭行,窩闊台大概也察覺到了趙誠心中的不滿,好言安慰,准其回賀蘭。

「爹爹,你不喜歡松兒了嗎?為什麼不帶我和娘一起走?」兒子趙松問道。

「哪裡,你跟你娘都是我最珍愛的珍寶,我怎麼會不喜歡你呢?只是眼下我不能帶你們娘倆一起回去。不過,爹爹保證,三年之後的今天……」趙誠想了想,補充道,「也許不用三年,我們就會在一起了,到那時,就再也沒有人可以將我們分開。」

「爹爹一定不要騙我。松兒會跟娘識字,到時候,爹爹再見到我的時候,我就可以為爹爹念詩。」趙誠揚著懵懂的小臉說道。

「松兒乖乖,一定要聽你娘話,不要惹你娘不高興,不然爹爹我就不高興了。」趙誠愛憐地撫著兒子的頭。滿臉不舍。

「夫君還是趁早上路吧?」梁詩若道,「耶律楚材大人還在前面等你呢。」

她嘴上這麼催促著,臉上的不舍之意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了。徐不放握了握掛在腰畔的弓,只要趙誠點個頭,他願意做出任何事情,可是趙誠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若若,大漠苦寒,你也要保重。心要寬些。我會每隔三個月,派不放來探望你們母子倆人。」趙誠道。然而他知道,沒有人可以代替得了自己,親情是無法讓別的人來維護地。

趙誠親了一下兒子的小臉,轉身躍上了赤兔馬的背上,他揮了揮手,雙腿一夾馬腹,赤兔馬高亢地嘶叫了一聲。載著充滿愁緒的趙誠,在廣闊地草原上賓士而去。當他馳上一個緩坡再回首時,一大一小的身影還長久地立在身後,這兩個身影在廣闊的天地間顯得十分地渺小,並且在趙誠的腦海中定格。

耶律楚材帶著從人在不遠處等著他。

「不兒罕。這次參加忽鄰勒台大會,在下諸事繁忙,累得你我兩人未有機會閑聊一二。」耶律楚材道,「這次在下厚顏約國主一同南下。還請國主勿怪在下多事。」

「耶律大人言重了。」趙誠拱了拱手。他有些心不在焉。

「國主還對你妻兒之事耿耿於懷嗎?」耶律楚材詫異道。在他及許多人,包括王敬誠看來,這事本就是小事一樁,或者說是見多不怪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最視為珍視的東西,有人將自己地財產視作生命,有人以自己的權勢人生重中之重,也有人對自己仕途看得比其它一切都要來得重要。而我卻將妻兒視為珍寶,難道大人以為我這麼看。不對嗎?」趙誠反問道。

「不兒罕將親情看得如此之重,令在下頗為欽佩。」耶律楚材試圖勸解一下,「不過,可汗只是留你妻兒在蒙古小住,並非不利於你。不兒罕位高權重,不要有什麼心思,不要失了君臣之間的情份。」

「那依耶律大人高見,我該當如何做才不會失了情份?」趙誠道。兩人並肩騎行。

「古人云。知我者謂我何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耶律楚材雖不過是一腐儒,蒙不兒罕國主視我為朋友。所以我對國主心中不郁也頗為同情。在下願找個機會,為國主向可汗進言一二,國主可還滿意?」耶律楚材道。

「如此,多謝大人了。」趙誠又沖耶律楚材拱了拱手。他心中雖不痛快,可不能打人笑臉和一番好意。

「不兒罕,如今新汗已立,正所謂長風破浪會有時,眼下正是你我共效新汗的開始。前面諸事繁複,你我還需共同努力。」耶律楚材滿懷希望地說道。

「老實說,我對耶律大人的前途不太看好。」趙誠給耶律楚材潑了冷水。

「不兒罕若是對在下政見有所異議,還請詳言。三人行,必有我師嘛。」耶律楚材撫著長須道。

「在下並非是對耶律大人的政見不同。軍政分離,徵收稅賦,嚴束刑律等等,都是好意見。可是在下以為,一個好漢三個幫,耶律大人難得不覺得自己在廟堂之上有些鶴立雞群了?」

「那又如何?」耶律楚材並不以為意,「堂堂賀蘭國王若是站在在下一邊,那我豈不就是有志同道合者了嗎?」

「陽春白雪,下里巴人。耶律大人是前者,我只是後者。」趙誠道,「我若是發現了一項賺錢的好買賣,若是有人想將這項買賣從我手中奪走,我會相當不高興的。譬如大人將來在燕京諸路徵稅,以人丁計,那些淪為奴隸者大人難道也想去徵稅,他們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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