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賀蘭雪 第19章 長纓在手(九)

中興府城外,殘陽如血,散發著它這一天當中最後的溫暖。

廣袤的田野上雜草叢生,到處都是荒廢的氣象,唯有阡陌縱橫才讓人意識到這本是良田。村莊點點,卻不見人煙,有雉雞從屋宇中穿堂而過。偶爾,有無主的家畜到處亂跑。

在鄉野之間的馳道之上,有一行人緩緩向著中興府的方向走去,為首的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相貌堂堂,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副很長的鬍子,十分儒雅。這就是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從隴山一路行來,充斥在他目光之中的到處都是衰敗的情景,倒斃在路邊的西夏百姓隨處可見,而漸漸濃郁的秋意讓這種衰敗更加讓人覺得蕭瑟。

戰爭總是要死人的,耶律楚材在心中試著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只是這個代價實在是太大了,大到讓耶律楚材懷疑自己活在世間的價值,如佛經中所說的萬事皆空一般。等蒙古大汗一統華夏,那就沒有了戰爭,沒有了死亡,到時候天下大安百姓安居樂業,耶律楚材又試圖讓自己相信這個論斷。

他的心情是無比沉重的,這讓他覺得自己未來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讓死者安息,讓生者安康,讓華夷混一—契丹人耶律楚材可沒有什麼華夷大防的概念,那時就也沒有戰爭沒有爭奪沒有毫無道義可言的死亡,只是他對自己的這個最高理想實現的可能性第一次有了懷疑。他總是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為何總是一治一亂,一個國家在經歷過盛世之後總會出現朝政紊亂民不聊生的情景,殺戮難道是一個國家強盛所必然帶來的一個結果嗎?而受苦的總是無辜的百姓。

「若是真有一個昌盛萬代地國家,永遠也沒有紛爭,那該多好啊!」耶律楚材心中這麼想。儘管他從來就不相信,但是他寧願強迫自己相信這一點。

他在抵達中興府城南的時候,心情才好了起來,因為他終於看到了人——有了些活氣。中興府外,湖泊縱橫,夕陽的餘輝灑在水面上,泛著金色的鱗光。三五隻小船在水面上漂浮著,一人把擼。兩人將漁網用力向湖中拋灑,遠處的村莊里升起了炊煙。

「湖光夕照,漁村煙柳。」耶律楚材捋著長須,還有些遺憾,「好景緻,只可惜中秋剛過,楊柳葉已落盡,人煙也稍嫌不足矣。」

中興府外大大小小的湖泊眾多。當地人用「七十二連湖」來概言湖泊數量,這是名副其實的魚米之鄉,党項嵬名氏將此地作為都城,實在是很有道理的。自古以來,這裡就是重要地糧農之利。除了土地肥沃適合耕種之外,又因為有古渠可以灌溉,而讓這裡成了旱澇保收的風水寶地。賀蘭山下,黃河北去。有漢唐時修建的漢延渠、唐徠渠,又有元昊時修的昊王渠等大渠,除了這些主幹大渠,還有不計其數的支渠、小渠,西夏人對這些水渠都專設專門的管理機構,安排渠主與巡檢負責管理,《天盛律令》中規定若是相關官吏管理不當就會被治罪,這讓中興府-靈州平原成為西夏最重要的糧食產區。遠處的溝渠之間。無數地精壯正在埋頭幹活,他們必須在下雪前完成,也因此可以獲得可憐的口糧。

在一個村莊的路口,耶律楚材注意到一群人圍在一起,只見百姓們將今天打來的魚蝦,小孩挖來的野菜,捉來地野物包括野鼠全都擺放在地上,有主持負責模樣的人正在計算著他們一天所得的多少。唐代民間農村百戶為里。五里為鄉。而宋代始置保甲法,在鄉村設保甲。西夏大概也是參照宋國的保甲法。以就近結合為原則,每十戶遣一小甲,五小甲遣一小監,兩小監為一農遷溜,負責鄉村管理。村民正眼巴巴地望著不知從什麼地方運來地幾車糧食,這個村莊的小監正在極力奉承著送糧食來的一隊兵士的領頭。那些已經得到糧食的村民們,眼中泛著激動的淚花。

「賀蘭國王有令,無論蕃漢諸族人等,原小甲、小監、遷溜等各司其職,各領百姓漁獵、采果實以充當口糧,不得懈怠。所授糧食,必須按每戶人口多少分配,不得貪贓枉法,否則一經查實,就地斬首。地無所出,山珍、獸皮、藥材、氈毛及絲、絹、羅、麻、白疊(棉花)等織物皆可送至城中換糧食,有藝在身者,鐵匠、鞋匠、甲匠、鏃匠、皮匠、木匠及諸如燒炭、銷金、制桶、印染、裁量以及織戶等等,可赴中興府謀生,中興府鐵工院、木工院、織造院諸院皆需僱傭手藝人,按日給付現糧,欲往從速。」有什長高聲宣佈道。

「大人,真的有現糧給嗎?」有人不敢相信。

「當然,這是賀蘭國王的命令,凡是有藝在身者,糧食管夠。」什長瞪了他一眼,「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可質疑我家國主地命令和名聲!」

「老漢我是木匠,十里八鄉的,就我的手藝最好,大人帶小人一起去城裡吧?」一老漢毛遂自薦道。

「好,老人家收拾一下,我保管你不僅能吃飽,還能接濟一下家中老小。」那什長面帶笑意地說道。

「我沒有手藝,就是有一身力氣,大人能否教我如何有糧食吃?」人群中有人問道。

「有力氣好啊,總管府就缺有力氣之人,總管府有令,今冬明春原有水渠皆要重修,以待來年,山中需有人伐木燒炭或開山採煤採礦,凡是出工不惜氣力者,每日可獲粟米一升!另招蕃漢弓箭手,組成巡捕隊,以維護地方治安。」

「這糧食從哪裡來的?」耶律楚材很好奇。

待他來到中興府南薰門下,卻是另外一種情景。只見南來北往的商人模樣的人,操著不同語言,正趕著駝隊、車隊蜂擁而來,卸下長途運來的寶貴糧食。有書吏忙前忙後地過秤、登記並評定糧食的好壞。另一處卻有人在收購百姓交來地各種獸皮、羊毛、駝毛。尤其是珍貴地沙狐皮與白駝毛可以換回整斗整斗的糧食,得到糧食地百姓自然開心無比。耶律楚材猜那些商人們能不辭勞苦地運糧來,一定是得到了什麼好處。

「耶律大人,幾年不見,您一向可好?」總管府總管王敬誠遠遠地過來見耶律楚材。

「托從之老弟的福,我一向很好。」耶律楚材道,「大汗剛駕崩,拖雷殿下監國。又聽說燕京近來盜匪猖獗,命我回燕京主持緝盜。眼下還有些時日,四處走走。」

「大人難得有暇,不妨在這中興府內從停留幾日,我等諸事若有不明之外,還望大人不吝賜教!」王敬誠道。

「哪裡、哪裡,從之過謙了。以我所見所聞,看上去你們做得相當不錯。單就這些糧食我就沒法辦得到。」耶律楚材笑吟吟地稱讚道,「看來,商人在你家國主的眼裡相當不一般吶!」

「大人謬讚了。我家國主在西域時接到大汗的調令,就著手準備東返的行程,我等料想西夏經此大戰。定會缺少糧食,故而向商人們允諾,凡是能送糧至賀蘭山下一萬石者,三年免稅。七年半稅。要不然,冬天轉眼即至,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王敬誠道,「大人您知道,天下事天下人無利不往也,商人們唯利是圖,就是君王的腦袋,他們只要沒有見有利可圖。也會有膽量買地。」

「雖然給商人們免稅,官府看似虧了一些,但是百姓得到救濟,這是個善政,大大的善政。」耶律楚材捋著鬍鬚讚賞道。

「大人這麼說,我家國主一定很高興。不過嘛,我家國主卻很不樂觀啊,當初我家國主曾在拖雷殿下允諾採買賦稅。三年以後。一次性交納銀錠二十萬兩,糧二十萬石。帛二十萬匹,這是個相當不小的數目啊!」王敬誠面露色地解釋道,「且這次商人們送來的糧食畢竟有限,明春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謂採買,也就是承包制,自主經營,自負盈虧,這是趙誠不得以而為之的辦法。

「這麼多?」耶律楚材大吃了一驚,旋即曬笑道,「不兒罕總是有辦法,我想他既然這麼說,那就一定能辦到。」

「耶律大人你也這麼想?」王敬誠臉上掛著很不屑的表情,卻是半真半假,「賦稅採買不過是權宜之計,要不然蒙古的老爺們若是要西夏百姓交稅,這如何是好?我華夏神州,何時有過天下賦稅採買之制?」

耶律楚材默然。

「不兒罕身在何處?」耶律楚材又問道。

「我家國主這兩天身體有些不適,不便見客,耶律大人不妨隨在下入城,在下先安排大人住下,然後再請我家國主拜見大人!」王敬誠道。

「他身體不適?」耶律楚材大吃了一驚,「不兒罕一向身康體健,幾日不縱馬狂奔就覺得不自在,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病倒了呢?從之,你們身為他的屬下,應該多擔待一些政務才是啊。」

耶律楚材以為趙誠是因為太忙了而病倒地,實際上是趙誠將窩闊台與拖雷送走之後,就將自己關在自己的卧房裡不見任何人。

「大人教訓的是!」王敬誠虛心地說道。

入得城來,只見城牆之下又圍著幾堆人,個個都伸著脖子看著貼在牆上的告示。

「那是做什麼?」耶律楚材問道。

「哦,這是安民告示。」王敬誠解釋道,「大戰之後,百廢待興。官府手中得來的糧食,又不可浪費,凡是有一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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