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賀蘭雪 第11章 長纓在手(一)

西夏中興府從這一年的一月被蒙軍圍困以來,已經度過了艱難的六個月了。

中興府內已經箭盡糧絕了,軍民疲憊不堪,在戰爭前蜂擁而入造成城內人口激增的百姓,吃光了城內一切可以裹腹的東西。當然若是皇宮中還藏有糧食捨不得拿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起初蒙軍連克河西諸郡後,夏主李德旺見蒙軍氣勢銳不可當,不知所措地驚懼而死,史稱獻宗,群臣擁戴他的侄子李晛成了皇帝。

軍事重鎮靈州淪陷之後,中興府就陷入了被包圍的境地,右丞相高良惠「內鎮百官,外勵將士」,與軍民日夜拒守,不久積勞成疾而亡。如今這個夏天發生的這場大地震不僅震塌了城市內無數的房屋,也帶來了瘟疫,更重要的是,它震塌了上至末代皇帝下至平民百姓心中最後的防線。

趙誠來到中興城外的時候,成吉思汗帳前千戶察罕正從城內出來,他的身邊跟著一位似乎是西夏使者模樣的人,帶著黃金佛及童男女、駝馬、金銀器,備九九之禮去晉見成吉思汗。

察罕是位地道的西夏党項人,不過從年少時起他就效忠於蒙古,成了怯薛軍中的一員,令人疑惑的是,他的父親卻是西夏甘州的守將,當蒙古軍欲攻甘州城的時候,察罕射書諭城中軍民,勸說早降,城內一部分將領三十六人合謀殺了察罕的父親及察罕的弟弟。當甘州被攻破的時候,成吉思汗對於這種頑抗到底的敵人當然還是按往常一樣處置,這位察罕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出身,力勸成吉思汗止殺,結果只將那三十六人殺了。

「察罕將軍,很久未見了!」趙誠迎了上去。

「呵呵,原來是不兒罕那顏吶。大汗遣我入中興府勸降。我正準備回去復命。」察罕恭敬地行了禮,說道,「早就聽說您已經來了河西,那顏萬里馳騁實在是辛苦啊,耶律楚材大人還總是在大汗面前提起你呢!」

「怎麼?難道耶律楚材想害我?」趙誠故意反問道。

「那顏這是哪裡話?耶律大人想誇你還來不及呢。」察罕道。

「你這是從城內來?」趙誠指了指他身邊的西夏使者問察罕道。

「正是,大汗命我入城曉諭軍民儘早投降。」察罕道,「夏主也覺大勢已盡,這位使者便是夏主派來隨我晉見我汗地。」

趙誠打量了一下這位看似望向一邊。實際上卻在豎起耳朵聽自己談話的使者一眼,他和察罕兩人根本就不覺得有避開這位敵國使者的必要。

「我這一路行來,所見所聞讓我感慨萬端,西夏百姓百不存一二,肅州城內已經空無一人,我的人掩埋屍體連幹了七天。不過……」趙誠話鋒一轉,「這甘州城卻是另一個情形,雖然城中百姓缺少糧食。但卻還算是不太驚慌,聽說這全是拜將軍所賜,將軍真是一個大善人吶!」

「哪裡、哪裡?」察罕揮了揮手,「我生於河西,本就是此地之人。只是我有幸得遇蒙古明君而效命於蒙古,大汗天怒之威,責在夏主,百姓無罪。」

他還是有些不痛快。因為他的父親和弟弟都沒能活下來。

「如今,這中興府成了最後一座城池,他們已經沒有了任何反抗之力,若是夏主真的打算投降獻城,我請求大汗允許我先入城。」趙誠見察罕表情驚異,解釋道,「我並非要私吞城中的財帛,我只是擔心一些皇家典籍受到焚毀。將來若是修史恐怕就無法得到確切的憑據。」

那西夏使者聞言臉色變得煞白,張了張嘴還是沒有將話說出口,低垂著頭好不沮喪。察罕不置可否,笑著道:「這種事情,只有耶律楚材和您才能做得出來。去年底,我軍攻破靈州城地時候,大家都一哄而入,爭相搶奪財物和女子。唯有耶律楚材大人搜集遺書與大黃藥材。您這個請求。我可以代為稟告成吉思汗,不過。若是大汗不高興,跟我無關,我只是捎個話哦?」

「多謝將軍!」趙誠拱了拱手道。

「我雖然在蒙古長大,不過我從小對你們讀書人還是挺尊重的,幼時還在夏國時,家父也曾逼我讀書,奈何我太過頑劣,如今只會認得自己的名字。」察罕自嘲道,他翻身上馬,正準備掉轉馬頭,又道,「郭寶玉大人正在賀蘭山下不遠處,我勸您還是趕緊去見他最後一面。」

「此話怎講?」趙誠驚異地問道。

「聽說他病得不輕,大概是在西域的舊傷未痊癒造成的,恐怕很難撐過這個夏天了。」察罕道。他說完,便騎著馬賓士而去。

趙誠聞聽此言,打聽了一下,便帶著自己的人馬奔向不遠處的賀蘭山下。賀蘭山上森林茂盛,山中有虎豹等大型野獸出入,很難想像這座即使是夏天也能看到白雪的大山,在後世許多地方竟會成為不毛之山。其東側坡高地闊,有一條「昊王渠」從中穿過,這是西夏歷史上有名地皇帝趙元昊時修建的,澆灌著賀蘭山下這塊難得的膏腴之地,站在高處可以俯視整個銀川平原,極目遠眺甚至可以看到逶迤北去的黃河。

背靠巍巍大山,南臨煌煌長河,這是一片風水寶地,所以趙誠可以看到一個個巨大宏偉的黃土夯成地塔形物什。那是歷代西夏帝王的王冢,其枕山飲河之景象,令人觸景生情地感悟到西夏党項族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之氣慨。

倏忽百里,往來如風的「鐵鷂子」騎兵已經雲消霧散一般消失不見,上山涉澗,行走如飛的「步跋子」步兵地威名已經成為了歷史,宮闕萬間就要作了土,躺在地下的西夏帝王們恐怕不會想到,自己的子孫後代也會有屈辱的今天,正如其他地王朝一樣。

大唐帝國名將郭子儀的後裔。大金國前汾陽郡公郭寶玉郭玉臣大人,正躺在自己的帳中,等待著死神的一步步靠近。

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氈帳地頂,追憶著往事,以前已經遺忘的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一個接著一個地映入他的腦海,而以前從未想過或者未深想過地事情始終盤旋在他的心頭。他感到生命的力量正一點點地從自己的身體深處遊離出來,並且離他而去,帶走他曾經所有豪情壯志。只留下一些悔恨與無奈。

「老爺,不兒罕大人來了。」郭寶玉地僕人進來稟報道。

「什麼?」郭寶玉聽了下人地稟報,立刻找回了一些力量,「快請!」

趙誠輕輕地走了進來,裡面傳來的濃烈刺鼻地草藥味讓他打了個噴嚏。郭寶玉想坐起身來,趙誠連忙向前一步,制止他這麼做。

「郭大人病體微恙,您還是躺著吧!」趙誠道。

「不兒罕。你我西域一別,有好幾年未見了。真沒想到,我就要死了地時候,還能見到你。」郭寶玉道。

「大人說的是哪裡話,您潛心靜養。不出半個月,保管又可以活蹦亂跳了!」趙誠道。趙誠用「活蹦亂跳」來形容一把年紀的郭寶玉,這讓郭寶玉竟然有力氣笑出聲來。

「呵呵,好你個不兒罕。還是那麼……沒大沒小……咳、咳!」郭寶玉一口氣喘不過來,發齣劇烈地咳嗽來,「老了、老了,連說話都費勁!」

「我聽您的僕人說,您這是在西域受的舊傷留下地病根,想當年您真不該身體未痊癒就急著出征,耗費身上的元氣。」趙誠道,「這並不值得。我想以大人多年來追隨大汗立下的功勞。當得一個可以世代襲傳的萬戶侯,何必還這麼拚命呢?」

「大汗對我有知遇之恩,身為人臣,自當誓死效命。」郭寶玉緩緩說道,見趙誠並沒有搭話,又忽然問道,「不兒罕,你說將來史書上會如何評說我呢?」

「大人這個問題就難住我了。想當年西域戰事停歇大汗重回撒馬兒干時。大汗也曾問過諸皇子、諸將及諸臣同樣地問題,同樣也問過耶律楚材大人與我。你當時好像在後軍。」趙誠答非所問。

「這個我後來聽說了,你當時說歷史是後人寫的。這話說的好啊!」郭寶玉低吟道,「我更不會忘記那個名叫瓦希德丁的西域人說過的話。」

那個瓦希德丁曾當面指責成吉思汗,意思是說成吉思汗將所有的百姓都殺光了,就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將來無人會記住他的任何好地名聲,甚至懷疑是否曾在存在過一個名叫鐵木真的蒙古人。

「史書記載的總是帝王的家史,以在下愚見,帝王將相,或忠賢奸佞,無論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能在史書上露個臉,每朝每代又能有幾人?」趙誠道。

「那麼你評評看,我郭寶玉將來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甚或是毀譽參半呢?」郭寶玉追問道。

趙誠皺了皺眉頭,肯定地說道:「我不知道。」

郭寶玉的表情看上去對趙誠的回答,並沒有感到意外的意思,他像是很無奈地繼續盯著帳頂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中原的金國皇帝恨我入骨,昔日地好友如今恐怕都恨不得吃了我地肉喝了我的血。我與犬子德海、德山都投了蒙古,這在那些中原君臣及士人看來是個大逆不道之事。當年蒙古大軍南襲,若不是朝廷皇帝昏庸,權貴傾軋,民不聊生,我如何會投了蒙古。」

趙誠見郭寶玉在為自己辯護,心中很不以為然。

「人之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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