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如果一個20世紀週遊世界的旅行者被帶到今天,他會對地球的圖景大為驚異。海岸線都面目全非了。舊金山和芝加哥原先從海灣和湖泊那裡謀取的土地又被上漲的海水或湖水奪了回去。利比亞的蓋塔拉窪地成了略帶鹹味的淡水湖,湖水一半來自雨水,一半則是地中海倒灌進來的海水。百慕大群島已成為過去的記憶。荷蘭圍海而造的圩田重新成為北海的一部分。新奧爾良淹沒在密西西比河下游緩慢的水流下,這條河流的主幹道早已衝破了工程部隊修建的水壩,從阿查法拉亞河奪路一泄而下。夏威夷失去了它吸引旅遊者的寶地——懷基基海灘,儘管還有許多島嶼沒有消失,但它們原先也只是些火山島。北美洲東海岸那些地勢較低的濱外沙島現在都成了暗礁。大西洋城的卡西諾賭場里,鯊魚在飢餓地嗅來嗅去。喬治亞海島上的高爾夫球場上如今長滿了珊瑚。紐約灣的面積是原來的三倍,布滿了島嶼,自由女神像仍仁立著,腳踝已沒入水下。北極的浮冰開始融化時,並沒有造成什麼嚴重後果,這些冰反正一直漂浮在水面上,融化了也不會引起海平面上升。冰山的融化就不同了,可比起南極洲的羅斯冰架消失後的情景,就連這也算不了什麼了。於是,各塊大陸的沿海地區都浸沒於水中,而大陸的中心地帶卻刮著灼熱乾燥的風,形成了一處處新的乾旱塵暴區。

一上飛艇,波麗就在一張小沙發上蹲了下來,沙發被她壓得吱呀直響。她從傾斜的窗子向地面張望著,看到什麼都要發表一通尖酸刻薄的評論。「你們地球人真是浪費,」她向桑迪毫不留情地說,「看看下面那些空地,根本沒人利用一下。」

桑迪沒答腔。他沒心思想地球人的缺點。他想的是他死去的朋友。飛艇已飛越原加拿大馬尼托巴省的一半了,他還沒有適應失去了歐比耶的事實。

但是……他是在一艘軟式飛艇上,它將帶他踏上體驗人類世界的新曆程。

這一定會有趣。乘坐飛艇一點兒不像他坐過的任何其他交通工具。它的艇身充的是氫氣,能載300人,艇上有特等艙、音樂室、盥洗室和一間餐廳。在飛艇上乘客不需要用安全帶把自己固定在座位里,可以四處走動。不過,它也不像星際飛船,因為腳下能感到它在動,艇身隨著發動機的轟隆聲震顫著,在氣流的衝擊下上下跳動。並且,它還有舷窗可以向外一直望到地面。

飛艇緩緩升高到沒有氣流攪動的高度。桑迪開始適應自己的身體反應,心情慢慢開朗起來。瑪芝莉·達普來敲門邀請他和她喝一杯,他馬上答應了,很高興能躲開波麗,更高興能有瑪芝莉做伴。

他們在一張柔軟的淺色沙發上並排坐下,向外望去。瑪芝莉說過旅途要花上一天半的時間。此刻第一個夜晚的暮色早早到來了,因為他們正朝黑暗降臨的方向飛去,下面夜色籠罩的平原急速閃過。瑪芝莉握住了桑迪的手。

「我對你的朋友歐比耶的事情感到很遺憾。」她說。

他握緊了她的手,見她疼得直咬牙,忙又放鬆。「我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的。」她沉默了一會兒,看著他,然後說道:「你想和我聊聊他嗎?」

「哦,可以嗎?」他這才發現這正是他想做的,非常非常想。這個願望甚至比他想把縈繞心中的一首新詩寫下來的念頭還要強烈,甚至也比他想同瑪芝莉·達普做的任何其他事情還強烈。於是,她靜靜地充滿同情地聆聽著他告訴她有關歐比耶的一切:他們在海克利飛船上共度的童年;他們曾一起陷入的麻煩事;在海克利人最粗野的遊戲中歐比耶是怎樣充當他的保鏢,擋在他前面起緩衝作用的;他們兩人有時會單獨分享他們的「餅乾牛奶」;處於發情期的歐耶那面見元老們時的滑稽場面,還有,他是多麼驕傲能為四元老的卵受精。「我想念他。」他說,又握緊了她的手。

這次她沒有往回縮,也緊緊攥住了他的手。停了一會兒,她說:「有件事令我很吃驚,我是說,其他海克利人看起來並不真的為歐比耶的死感到難過,是不是?」

「死亡對於海克利人來說,並不是件大事,」他解釋道,「比如說我原先的教師,唔,也許該稱她保姆。她叫瑪莎拉,對我就像母親似的。」他向瑪芝莉講述瑪莎拉在檢查出自己已經老化之後,是如何毫無怨言地自投提奇西克之口的。瑪芝莉聽得發起抖來,桑迪連忙說:「這就是他們處理這種事的方式。瑪莎拉覺得她做的是對的,你明白嗎?她這樣可以騰出地方,讓新的一個卵孵化出產。就我所知,沒有人在自己的死期來臨時提出異議,也沒有人傷心難過。」

「可你傷心難過,桑迪。」

「因為我不是海克利人。」他驕傲地說。

門開了,波麗昂首闊步走進休息室。「桑迪,」她埋怨道,「該休息了,我要你和我一起上床睡覺。我很……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對了,寂寞!」

「可我不想和你上床睡覺,」桑迪清楚地告訴她,「我要和瑪芝莉呆在一起。」

波麗不高興地舔舔舌頭。「她會和我們一起睡嗎?」

「當然不會,」桑迪的臉刷地紅了。「波麗,你現在是在地球上,要學會地球人的生活習慣。地球人除了交配時都是單獨睡的。」

「可我不喜歡一個人睡,」她抽泣著說,「我也想念歐比耶!」

桑迪改變了主意。他當然知道,波麗想念的無非是她和歐比耶擠作一堆睡覺時得到的溫暖和陪伴。但是,她從未說過一句比這更讓桑迪心軟的話了。「我想我得去陪陪她,只一會兒,」他對瑪芝莉說,「我會回來的,也許吧。」

然而實際情況是他自個兒也累了。地球上漫長的24小時對他同樣有影響。躺在波麗的客艙里,他的手臂圈著她,她的胳膊摟著他,他感覺很放鬆。

他確實想回到瑪芝莉·達普那兒去。一聽到波麗發出了低低的、斷斷續續的鼾聲,知道她已經睡著了,他輕輕地想從她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可沒有成功。波麗嘟噥著伸出手把他拉了回來……

他的下一個意識就是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波麗身旁,已經過去了好多個小時。

他動了動,波麗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氣般的鼾聲,翻了個身。他趕緊掙脫開,往外挪了挪,才沒被壓在底下。他躡手躡腳地站起身,向四周看看,客艙的窗子還是黑壓壓的,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有一會兒,他考慮是不是再在波麗身旁躺下,沉浸在她巨大而結實的身體的溫暖中。可又一想,也許瑪芝莉·達普還在飛艇的休息室里等著他呢。

這是個愚蠢的念頭,當然也是錯誤的。飛艇狹窄的過道里一個人影也沒有。燈都熄滅了。休息室里空蕩蕩的。

桑迪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向外凝視著。漆黑的天空中綴滿了亮晶晶的星星。飛艇的輕微震動不再令他難受,而幾乎讓他感到舒服了。也許自己已經開始習慣於這種顛簸了。桑迪這麼想著,突然俯身向前看去,有點糊塗了。有一陣子他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另外一個星座,它就在他腳下,一簇閃著紅、白、綠色明亮的光點。

這不是星星。可能是另一艘飛艇,在距他們一千英尺以下的空中無聲地滑過,於某地至某地的飛行中在此和他們的航線交叉了。

「先生?」

他做了壞事似地轉過身,一個睡眼惺忪的機艙服務員從門口探頭看著他。「先生,您想要一杯咖啡嗎?」她問。

「哦,好的,謝謝!」他連忙說,「多放點奶油和糖。」

「馬上來,先生。」她說,剛要走,卻又止步,「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為您打開電視。要麼您可以聽聽船上播放的音樂,座位上有耳機。」

「過一會兒吧。」他禮貌地說。他還不打算觀看地球上的電視節目,甚至不準備同瑪芝莉·達普談話,就算她此刻在他身邊。因為他有很多事要想。第一件事,也是最壞的事,當然是有關歐比耶的。他一想到歐比耶,就感到鼻子後面一陣陣抽搐,提醒他眼淚就要流淌下來了。他沒有刻意止住眼淚。他意識到,也許自己是茫茫宇宙中惟一想為歐比耶哭泣的人。這個星球上肯定沒人會哭。同樣可以肯定,海克利飛船上也沒人會哀悼歐比耶的死,也許有幾個船員會出於好奇去查查霍切斯克·蒂科里-卡克5329的名字和血統,參照自己的,看看他們會有什麼血緣關係。

可是歐比耶死了。

歐比耶不是第一個。桑迪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他而去了——他出世前媽媽死了;瑪莎拉自願地去葬身提奇西克之腹;現在又輪到了歐比耶,因為愚蠢地賣弄自己而送了命!可他不是惟一為此付出代價的!桑迪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他意識到自己不僅為歐比耶難過,更生他的氣。

咖啡來了。桑迪把一杯香甜濃郁的咖啡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喝得太快,喉嚨有點的痛,他又倒了一杯。咖啡里的糖分緩解了他一直沒有意識到的飢餓感,並且提升了他的情緒——作用不是很大很大,卻讓眼淚不再成為威脅了。這是出於什麼微妙的原因,他也不能肯定。他想也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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