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貌似悲劇

「楊兄。」楚質開口道,似乎有幾分乏意,身體靠了靠背後的護攔,清峻的臉龐泛紅,吐了口氣息,似乎有一股濃郁酒香。

「大人有何賜教。」楊承平笑道,有覺得有些氣熱,隨手取出一塊絲帕,輕輕抹去額頭的汗漬。

「聽說過私鹽嗎?」楚質輕輕閉目,似乎在呢喃自語。

楊承平一怔,抬頭望了眼楚質,似有深意,忽然輕輕地笑了,悠悠說道:「有所耳聞。」

「那你覺得如何?」楚質問道。

「什麼如何?」楊承平不解其意。

「販賣私鹽是對是錯?」

「自然是錯,按朝廷律令,私自販鹽圖利三斤以上者,斬首示眾,十斤以上,連坐,逢大赦不可免。」楊承平說道,表情有些奇怪。

「楊兄對大宋律令背得比我熟悉。」笑著說了句,楚質睜開眼睛,搖頭說道:「其實在我看來,此情此舉,難分對錯。」

楊承平驚訝看向楚質,拱手道:「願聞其詳。」

「禁私鹽有利於朝廷,則有害於百姓,私鹽販運卻對百姓有利,則損害朝廷之利,所以其中熟對熟錯,我真的分不清楚。」楚質輕聲說道。

沉默片刻,楊承平嘆道:「大人高論,在下不及。」

若是換個不知民生艱辛的官員或儒士在,肯定對楚質這席話嗤之以鼻,或者還會責問其是否盡忠職守,居然贊同販賣私鹽,簡直對不起皇恩浩蕩,然而,楊承平卻明白楚質要表達的意思。

古代實行鹽茶專賣,由各地官府出售,鹽質粗劣,要價卻高,百姓不願多買,官府卻往往強制配售,或按民戶丁口配鹽,甚至按百姓財產多少和戶等高下配鹽,更有的直接、准許部分商人領取官鹽販賣,並責令其承包一定數量的鹽利。

這咱不符合市場規律的政策肯定是弊病叢生,朝廷雖然幾次改革鹽法,但是其本質卻沒有改變,鹽價居高不下,這個時候,質量優秀,價格便宜的私鹽自然是大行其道,百姓深受其惠,然而私鹽交易產生的利潤肯定不會上繳官衙,自然損害朝廷利益。

感嘆片刻,楚質忽然說道:「楊兄,要不我們乾脆合夥販賣私鹽吧。」

一陣沉寂,楊承平臉上慢慢浮現笑容,輕聲說道:「大人醉了。」

站了起來,身體輕輕搖晃,楚質醺然說道:「確實有幾分暈,或許真的要醉了。」

「既然如此,那大人還是回衙休息吧。」楊承平說著,揚聲招呼衙役上來攙扶,楚質也沒有拒絕,就這樣半眯著眼,腳步虛浮的離去了。

望著遠去的官轎,楊承平神情變幻不定,額眉微皺,似乎在盤算些什麼事情,良久,輕輕揮手,一人忽從密林深處走了出來,看其身影,卻是一開始與他對飲之人。

「於二,剛才委曲你了。」

……

官轎輕悠回到縣衙,回到大堂,還未等楚質喘幾口氣,劉仁之就匆匆奔了上來,趕緊彙報說道:「大人,太守有令,明日讓你到州衙候見。」

還好是明天,不然現在一身酒氣,去了肯定少不了一頓訓斥,楚質安心坐下,抿了口衙役呈上來的解酒茶湯,奇怪說道:「卻不知是因為何事。」

「無非是農桑耕種……」

事實證明劉仁之猜測沒錯,第二天楚質到州衙報道時,才發現不僅是自己被召見而已,還有鄰近幾縣的知縣都已在場,由范仲淹主持會務,逐個詢問各縣的春耕安排。

王政之本,在乎農桑,這是歷代朝廷最為重視的基本國策,誰讓中國一直是小農經濟社會,支撐王朝統治的經濟命脈就是農業,宋朝好些,商業賦稅一度超過農業,但是就總體觀念而言,上至皇帝大臣,下到平民百姓,都覺得農桑才是根本。

這一直是州縣衙門的第一要政,所謂勸課農桑,當然不是指到田間裝模作樣揮舞鋤頭,或者進村莊挨家挨戶地勸百姓該去種田翻地這麼簡單,具體可以分解為:敦本業、興地利、置農器、廣栽植等幾條衡量標準。

把那些沒有土地或者流亡他鄉的農民們都召回來,重新務農,這就叫敦本業;招一些農民開墾拋荒熟田和處女地,這就叫興地利;檢查或者準備治下村莊所需耕種器具,隨時租借給百姓叫做農器;倡導綠化,多在荒山野嶺種植被就叫廣栽植。

不過以上所舉事例,都是所謂清官、循吏才會做的事情,實際上許多州縣衙門只把勸課農桑成績好壞的標準,歸結到田賦徵收這一條上來參照,其餘的具體動作是很少去做甚至一概不做的。

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本就是士人官員的通病,沒什麼好奇怪的,然而,如今坐鎮杭州的范仲淹,怕今年不是那麼容易瞞混過去了。

第一個被點名彙報的當然是錢塘知縣楚質,誰叫他就在州衙的眼皮底下,聽從劉仁之提醒,早有準備的楚質自然不會躊躇,站了起來侃侃而談,無非就是以上幾條對策,沒有什麼新意,況且能行之有效就好,也不用有創新。

其實經過歷朝官員的認真思考總結,勸課農桑的方法已經挖掘殆盡,按照實施絕對沒有過錯,主要就是看官員的執行力度問題而已。

果然,等楚質彙報完畢之後,緊接下來的其他知縣所言也是大同小異,無非就是側重點不同,說是陳詞濫調一點也不為過,但范仲淹卻沒有表示個不滿來,反而和顏點頭,鼓勵眾人依計畫行事。

紛紛應諾之餘,眾人卻知道事情恐怕沒有那麼簡單,畢竟范仲淹若是為了聽這些官樣文章,大可直接讓他們呈上公文,沒有必要召見開會討論,而是過段時間派人私訪打探,發現有誰人懈怠,定嚴加懲戒,而今這樣浪費時間,顯然不是他的風格,自然,以上純屬楚質腹誹猜測,與他人無尤。

「你們所言,皆有道理,只須依照行事便是。」范仲淹開口說道:「然,有一處疏忽,你們卻沒有提到解決之法。」

什麼疏忽,眾人迷惑,連忙說道:「望太守賜教。」

「年前旱災,秋收之際,百姓毫無所獲,若不是做些零工,勉強養家糊口,不然恐怕難以度過冬日。」范仲淹憂心說道:「如今春耕又始,卻不知百姓是否還有餘錢購置糧種器具。」

要知道耕種不是光有力氣就行,也要有投入才有產出的,就算能播種下去,想要收穫,又是幾月時間,期間澆水施肥除草耗費精力不說,一切皆是手工勞作,時常要人看護,要是沒點積蓄,恐怕真是負擔不了。

看著冥思苦想的眾人,楚質一陣莫明其妙,這事很好解決啊,沒有那麼難辦吧,怎麼個個都束手無策的模樣,莫不是都不想搶太守風頭?

注意到楚質的異常,范仲淹側目而視道:「楚知縣,你可有良策?」

想了想,楚質站起來說道:「回太守,既然百姓負擔不起,那何不由官衙先借與他們,立下契約,待到收穫之時,再讓他們歸還即可。」

很尋常的辦法,後世像什麼銀行啊,合作社之類的機構,都承辦這種業務,定下一個最高限額,確定歸還日期,經過簽字畫押之類的手續,免去利息……注意到周圍同僚投來的詫異目光,楚質不得其解,看向范仲淹,難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沉默片刻,范仲淹輕聲道:「楚知縣,你剛才說是免息……」

哦,楚質慌忙說道:「自然,也不能平白借出,到時可收回幾厘利息。」

幾厘,又是一陣沉寂,楚質受不了這氣氛,識趣閉嘴,坐了回去,畢竟怎麼看,他都覺得,其他人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個白痴。

范仲淹忽而笑了起來:「很好,就按楚知縣之言,本官就以此上奏。」

雷厲風行,說完范仲淹當場宣布會議結束,沒等各個知縣告退散去,自己卻先行離開,也不知是回去研究此策的可行性,還是真的給朝廷寫摺子去了。

其他知縣莫名望了眼楚質,似乎還在搖頭嘆氣,也隨之退去,獨留楚質依然不解尋思,想不出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難道我真的錯了。」楚質喃喃自語。

「你沒錯,要不是得你提醒,恐怕大家也想不到尚有此法可行。」張元善走了過來,輕聲說道:「此計若是能行,杭州百姓必對你感激涕零。」

「那他們為何如此?」楚質指的是同僚的怪異態度。

張元善輕輕一笑:「因為你又要得罪人了。」

「什麼?」楚質眨眼,莫明其妙。

「好好想想就懂了,相信以楚知縣的聰明才智,肯定會明白過來的。」張元善說道,轉身就走,心裡忍不住湧起一絲嫉意,這小子,腦子反應怎麼總是快人一線,要是自己先提出來該有多好啊。

「所以說,最討厭的就是那些故弄玄虛的人了,明明知道,卻不痛快說出來,還要讓人費心思量。」嘟喃幾句,楚質托著下巴仔細思索,良久,突然一拍大腿,悲聲道:「靠,居然是青苗法,悲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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