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指點江山

隨著顧可知走了片刻,楚質發現所行方向既不是州衙議廳押房,也不是范仲淹宅院書房,而是前往衙堂的後院,不由試問道:「顧大人,莫是太守不在衙中?」

顧可知解釋說道:「聽聞太守身體不適,永明禪院、凈慈寺等各個仙山名寺的高僧大德都紛紛前來探視,如今正在後院與太守探討佛法經義。」

楚質輕輕點頭,也不覺得奇怪,雖然說范仲淹其一生行止,像治國方略、為官、治邊、興學等,都是以儒家思想為指導,可謂行求無愧於聖賢,學求有濟於天下,後人多認為他是歷史上僅有的幾個能做到知行合一,不尚空談而在行動中體現儒家精神的大儒。

然而在北宋時候,儒學是主流文化沒錯,但是佛老之說自魏晉以來,經過數百年的宣傳、侵染,特別是得到某些帝王的倡導,已經深入人心,況且北宋建國之後,一反後周滅佛的政策,反而給予適當的保護,禪學逐漸盛行於世,得到士大夫們的認同。

當時風氣就是如此,而范母也是個佛教徒,長齋奉佛達二十年之久,且身邊的朋友、知交也是信佛之人,范仲淹自然受到影響,一生中與多位知名高僧有所往來,兩任杭州,自然與杭州名寺的高僧們交情菲淺,這也是當初他能說動那些高僧大德在荒景年間大興土木的原因之一。

雖然如此,但范仲淹並不崇佛,更不佞佛,在現實中,他是以理性和實用的立場來看待佛教的,基於國計民生,就事論事,也曾經多次上書要求限制佛教的發展,從不被私人情感所影響。

步入後院,楚質就發現幾個或肥頭大耳,或骨瘦嶙峋的和尚,正圍繞一身常服打扮的范仲淹旁邊而坐,靜默少語,形態各異,卻各有一股莫名的氣質,席位上擺放著幾杯清茶,清煙裊裊,給楚質一種寧靜淡泊的印象,下意識的放緩腳步,唯恐破壞這種意境。

「俗事纏身,總是清閑不下來。」目光瞥見楚質的身影,正在靜靜聆聽一個高僧講禪的范仲淹並沒有開口,等待那個和尚說完一段禪理,這才歉意說道:「老夫暫且失陪片刻,諸位不必理會,自便就是。」

當范仲淹起身時候,幾個和尚根本沒動,只是微微頷首表示了解,繼續傾聽那個高僧講經,彷彿范仲淹只是一個陪襯過客,有他沒他都無所謂。

「太守。」楚質迎上前行禮,聲音有些輕微。

「去老夫書房吧。」范仲淹說道,沒有見怪的意思。

在一幫官吏的簇擁下,范仲淹從後院穿越垂簾門,拐了彎,再走幾步過了條走廊,就來到書房之中,坐下之後,也沒有多餘廢話,直接問道:「有何事情?」

就要說話,楚質抬起頭來,看向范仲淹,仔細打量,發現他氣色的確有些不好,臉面呈現出一絲青烏,而且目光比以前更加蒼渾,聲音固然還算響亮,卻少了幾分中氣,特別是他剛才走路的時候,速度緩慢,步履蹣跚,使得楚質非常想上前攙扶。

「為什麼不說話,看老夫何用。」范仲淹說道,氣息上涌,忍不住輕咳了下,引得旁人一陣緊張。

「大夫……」

也不知道是誰在叫喚,卻讓范仲淹開口擺手制止,撫順胸口,淡淡說道:「老夫無礙,不必大驚小怪的。」

「太守,天氣轉涼,要注意多添置幾件衣裳,免得染上……」楚質輕聲道,還未說到風寒幾字,卻見范仲淹嚴肅正容訓了起來。

「你到州衙,就是為了這些旁枝末節的小事而來,若是如此,你就可以走了。」范仲淹語氣有些不善:「老夫生平,最恨不務正事,只為溜須拍馬之徒。」

話都這份上了,楚質也不好再多說別的,想起自己的來意,暫時放下擔憂的念頭,肅容拱手說道:「太守,西湖危矣。」

旁邊的官吏僕役聞言,頓時一陣驚詫愕然,暗暗揣測著楚質是不是在大驚小怪以喧嘩取寵,要知道在他們的認知中,如果說錢塘江潮湍急衝垮大壩他們還有些相信,可是三十餘里寬暢,平日風平浪靜的西湖根本不可能出現什麼意外狀況。

不過范仲淹顯然很是沉得住氣,淡聲問道:「何出此言?」

「幾日前,下官偶在城外出巡,突然發現某漁村井水有異,便仔細查探了番,發現其因乃是引水暗渠不通所至……」楚質並不是在危言聳聽,當然是有證據的,不過在此之前,當然要交待下前因後果。

當他說到自己害怕六井也是如此,特意到錢塘門附近水域疏浚時,范仲淹暗暗點頭,卻不動聲色問道:「既然城中六井無事,那你為何不儘快招集民役疏浚城外漁村水井,也不在縣衙辦公,反而在外游山涉水,突然又跑來這裡口出危言。」

從幾句話里可以知道,范仲淹很器重楚質,對其一舉一動都比較關注了解,畢竟杭州知縣可不止楚質一個,但是除了楚質之外,也沒見他對哪個表示關心留意。

一時之間,楚質可沒有想那麼多,況且就算想到了,也沒有時間得意,聽聞范仲淹的質問,連忙側身向後揮手示意,自有隨從快步走來奉上準備妥當的資料。

「在錢塘門時,下官發現,六井引水口雖未被堵,然而引水口所在水域的情況卻不容樂觀,淤泥厚積,水草密茂,回衙之後,下官特意查了下史料,卻發現西湖水面日減,長此以往,再過幾十載,世間恐怕再無西湖之名。」楚質說著,遞上他近幾日來收集的西湖資料給范仲淹。

楚質是故意誇大其詞以引起范仲淹的重視嗎,是有一點,但西湖消失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他這段時間可不是在做白功,將從秦漢時期記載有西湖的史料、書籍、地圖都翻找了出來,再列出一個時間年表,只要稍微對照,就能得出這個結論。

要知道西湖其實是一個海灣,只是長年被海水沖刷,泥沙積累成堆變成陸地,這就是杭州,海灣被陸地堵住,經過長年的演化,自然慢慢的變成了湖泊,然而對對於湖泊來說,因為地質循環和生物循環的過程,必然會發生泥沙淤淀、葑草蔓生而使湖底不斷變淺的現象,而最終由湖泊而沼澤,由沼澤而平陸,這就是湖泊的沼澤化的過程。

西湖當然也不會例外,不出意外的話,如果沒人遏止西湖的沼化,總有一天它會變成陸地,然而隨著杭州的發展,人口增加,經濟繁榮,其地位越來越得到歷朝歷代的重視,只要有利益,進一步開發利用是必然的,所以才會有唐代李泌修六井,白居易治理西湖、疏浚六井的事情發生。

不過在白居易疏浚六井的百年之後,西湖又發生葑草蔓合,湖底淤淺,面積縮小的情況,不過當時正處於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都城就是杭州,吳越王錢鏐因此建立了一支專職疏浚隊,稱為撩湖兵,日以繼夜地從事西湖疏浚工作,才有效地阻制了西湖的淤淺,並且暢通了六井。

顯然功夫沒有白做,楚質滔滔不絕的說道:「自吳越王納土獻籍之日起,至今已有七十餘載,其中有許多賢牧良守,都緊遵白公遺志,將疏浚西湖、暢通六井作為施政之要,如景德四年,知州王濟,不僅疏浚了全湖,並且在西湖修建了一道閘堰,還有太守您……」

「不必多言,老夫豈敢與前人相比。」范仲淹擺手,說道:「既然有如此成效,那你怎麼還說西湖必危?」自己做過什麼自己知道,前兩次在任杭州,的確為民做過不少實事,但是卻與西湖無太大關係。

「話雖如此,離知州鄭戩大規格治湖至今已經有三十載,然西湖淤淺乃是日積月累、毫不休止的過程。」楚質無奈說道:「特別是前些時候的暴雨,更是將許多泥沙沖入湖中,若是不管,幾十年之後,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景將不復存在。」

幾十年後的事情好像很遙遠,畢竟在場之中的官吏,不知有幾人能活到那個時候,反正范仲淹肯定是不可能的了,這點毫無疑問,眾人心裡都清楚。

「還說不是危言聳聽,幾十年後的事情,誰知道會不會發生,就算真會如此,到時也不知道人還在不在,理會這麼多做什。」

在場的官吏之中,肯定有人會這麼想,然而如果范仲淹的眼光也是這樣的短淺,那他就不是楚質心目中的范仲淹了。

「那你打算如何治理西湖?」范仲淹問道,言下之意很明了,不要只懂提出問題,卻沒有解決的方案,那他對楚質的評價就會降低一些。

楚質微微一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當下又回頭揮手道:「抬上來。」

其實早在楚質率隊來到州衙之時,就有許多人對他手下抬來的物事非常感興趣,可惜猜測半天,卻不知道那被厚紗蒙住的是什麼,而今聞言,知道揭開謎底的時刻就要到來,紛紛伸長脖子張望不已。

這時旁邊的顧可知輕笑道:「范公,這楚知縣好不懂事,連送禮也不選個好時機。」

知道這是笑語,范仲淹撫須微笑不語,不過真是這樣的話,他也不吝嗇代何涉好好教訓楚質一番。

片刻之後,幾個隨從小心翼翼地,將一個長五尺、寬二尺,用紗布蒙住,類似方型盒子的物品慢慢抬了進來,放在房屋中意,微微行禮又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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