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不出亨德爾的悲觀預料,很快,機床車間偌大的廠房裡水源供給被截斷了。一個個水龍頭安然存在,就是流不出水來。斷水引起的恐慌可想而知,同時不可避免地引發這樣的直接後果:遷徙。畢竟,血肉之軀的人是不會躺著等死的,身懷六甲的母親更不會絕望。如果被烈火團團圍住,他們會找火勢弱的地方衝出去,無論如何他們會衝出去。留下是飢餓,出走未始不是飢餓。沒有比飢餓更可怕的事了。

但是,為了生存,人類何曾停下過拓展生存空間的進程:他們從祖先的故園裡走出來,從印度河谷,從幼發拉底河流域,從剛果河沿岸,從早期文明的搖籃里走出來,一路吃下去,吃過了舊大陸,吃到新大陸,再跨躍星際大橋,直吃到新的星球上來。

人們經廠房的兩個出口逃出來,踏上了大遷徙的漫漫長路。他們循著亮著紅燈的巨穴艱難地向前跋涉。對稱星上到處都能找到水,因為水作為一種常用的溶劑,在金字塔的許多化學反應過程中都用得上。人們饑渴的時候就砸松水管的接頭處,喝它個飽足,然後再上路。後來,他們嗅到了食物的香味,循著這香味,他們又趕出100英里,終於來到了對稱星的食料生產中心。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磨難,人們又回覆為瘦骨嶙峋的老樣子了:身上肋骨根根突出,清晰可數;大腿萎縮,只剩一圈皮包著兩根長長的腿骨。在食料生產中心裡,只見管道交錯,泵和巨桶隨處可見,桶里大多裝有糖、澱粉、蛋白質和脂肪。

應該給英尼遜樹碑立傳,以表彰他的英雄事迹。有一個100英尺高的發酵罐,可食用的葡萄糖汁流經此罐後就被加工成了不能食用的乙醇。英尼遜曾攀到這個發酵罐的頂上,砸開玻璃輸入管,使得葡萄糖汁如瓢潑大雨般傾倒在人們的頭上。穆罕達什·杜塔的事迹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他成功地搗毀了聚乙烯反應塔。那誘人的食物香氣,和著肉味與酵母味的香氣,就來自反應塔後面不遠處。

如今他們取自葡萄糖汁的熱量足夠了,可只吃那東西身體可受不了,該換換口味,吃些別的東西才行。畢竟,人是不能僅靠熱量而生存的。可是反應塔及其它龐大機器設備如一座棱堡①擋在他們前面。棱堡里,巨桶冒著刺鼻的硝酸煙霧,倉室里充滿可致人死命的毒氣。而除了穿越這機器構築的棱堡,他們無路可以接近那冒著誘人香味的地方。普林斯頓來的狼仔細研究了聚乙烯反應塔各級塔身的情況,只見森森然一座不鏽鋼的城堡,塔身自下而上伸出一些巨大的泡形透明塑料罩,裡面充滿了一系列聚合物,塔底的塑料罩里有股股煙霧裹卷著噴射而出;上面一個塑料罩充滿高壓高溫,裡面裝的是一種清淡液體;再高一點的那個塑料罩里裝著另外一種黏稠溶液;最高處的那個塑料罩里有攪拌器,攪拌著一種如蠟液一般黏糊糊的糊狀物,並通過輸出管道輸送至貯存罐或直接輸送至遙遠的衝壓車間,由擠壓機進行包裝處理。這種糊狀物原來就是絕緣材料聚乙烯,眼前這座高塔正是生產聚乙烯的工廠。對稱星上的整個電路系統到處都需要聚乙烯這種絕緣材料。有時某處突然發生短路,泄漏的強大電流激起藍色的火花。這時負責電路維修的機器人就會帶著銅線及絕緣的聚乙烯顆粒趕來,排除故障。

【①防禦工事之凸出部分,通常有5面,以便從儘可能多的角度阻擊來犯者。——譯者注。】

穆罕達什·杜塔與亨德爾等一班人商量一番後,就喝令所有的人退到高牆後面,並沿一個斜坡爬到高地上去,只留下杜塔一人,順著發酵罐粗糙不平的焊接處向上爬去。那焊縫通到發酵罐的中部』,在那裡,發酵罐製成的乙醇經輸出管道被輸送出去。此處還有導線與某一智能部件相連,以控制乙醇的生產與質量。那導線經管道的密封層探入輸出管內壁,密封層堅硬結實,與其它管道或罐子的密封層殊為不同。密封層與管道相接處有接縫,杜塔一手握著從銑床上取來的薄刀片從接縫處探進去,並用力撬動,另一隻手和雙腿則緊緊夾著直徑達一米粗的輸出管,以固定身體。他撬啊,撬啊,一個小時過去了,二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過去了。高牆後負責看哨的人等不及了,繞出牆來觀望,被他吼了回去。眾人又飢又渴,只得砸開水管,取些水喝。碰上管道維修機器人一拐一拐地走來時,他們就趕緊讓到一邊,等機器人走開後,又才圍攏來繼續取水喝。

三個小時的煎熬過去了,杜塔的苦工總算有了一點結果,密封層的邊上開始滲透乙醇珠兒了。到第五小時時,乙醇已如小溪一般咕咕地湧出來,濃烈刺鼻的氣味熏得杜塔頭暈目眩,他只得把頭扭向一邊,繼續撬啊撬。到第六小時時,只聽「砰」的一聲響,輸出管突然爆炸了。杜塔如一粒出膛的子彈,被激射到空中,撕裂成碎片。那情形簡直有如槍戰片中的殘酷鏡頭,讓人看得驚心動魄,慘不忍睹。

泄漏的乙醇如一根透明的玻璃柱呼嘯著從輸出管里噴射而出,直射到櫻紅色的聚乙烯反應塔的塔基上。在打擊塔基的一瞬間,騰地一下躥起藍色的熊熊烈火。乙醇燃燒了。塔身很快由櫻紅色變成橘紅色,最後變成赤熱的紅黃色。緊接著,「轟」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反應塔爆炸了。轉瞬間,龐大的塔身不見了,漫天飛舞著剝剝燃燒的火苗,久久散落不盡。不知所措的維修機器人趕來,又是往火里撒礫石,又是抓拖滾燙的破金屬板,忙作一團。當火場上滅火器停止噴洒,大火熄滅時,人們等不及瓦礫變冷,便紛紛從高牆後鑽出來,爬上仍在嘶嘶作響的瓦礫堆,踏著炙熱的瓦礫塊,穿過奇形怪狀的金屬尖堆,跨越黑乎乎的礫石圓丘,終於來到廢墟頂上。在那裡,他們見到了夢寐以求的希望之鄉——那飄來肉與酵母香味的地方。弧光燈下,一排排的酵母培養罐不知疲倦地工作著,生產出各種功能神奇而營養豐富的長鏈分子——蛋白質。

食物問題總算暫時解決了。為此,人類在幾小時內給對稱星造成的毀壞相當於一個世紀的自然磨損。了不起的人類!

當人的活生生的生命實體為冷冰冰的無生命的機器實體所取代後,這異化了的人該以什麼樣的是非善惡標準進行思考,進行感受呢?經過一陣苦苦思索的掙扎戰慄後,八人體終於認識到這是一個超越人的常規理性與認識的問題,是不可回答的。這裡不僅涉及邏輯判斷,還涉及價值判斷。僅就邏輯判斷來說,二者沒有什麼區別。如果只從表面上初一看,你當然會驚呼:天啦!槓桿與詩人的差異可真有天壤之別!但是,請注意,邏輯判斷並不會只停留在槓桿與詩人的表面差異上。邏輯還將進一步考察:一台能自行編程的智能電腦(大致相當於「槓桿」)與一個能進行一系列只有在高倍顯微鏡下才能觀察到的生物電化反應的有機體(不妨比為「詩人」)之間的區別。這時,你會發現二者的差別變小了。邏輯判斷的腳步不會停留於此,它還將繼續往縱深走去:只可想像但尚未製造出來的、能選擇、能自我繁殖、有靈活的四肢和敏銳的感測器的智能機器人,與尚未誕生的最敏感的天才「詩人」之間的區別。這裡,智能機器人與「詩人」無非都通過信號輸入、加工處理及結果輸出這樣三個步驟進行智能活動,二者並無任何差別。因此,在機器的標籤和人的眉頭上也許都可以刻下這樣一行公平的斷語:「無中不能生有」①,即你輸入什麼便得到什麼。無論你是人還是機器,你所置身的環境總是以各種可感信號不斷刺激你,同時你也會作出相應的種種反應。例如,在一根支點處於三比一位置的槓桿的長端施加一磅的力,在短端就得到三磅的反作用力。又如,若向詩人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②問起遊記,他便回答你《沙那杜》③。就這麼簡單!

【①拉丁語,原文為「ExNihiloNihilFit」.——譯者注。】

【②英國詩人、評論家(1772—1834),著名詩作有《忽必烈汗》、《古舟子詠》和評論著作《文學傳記》,與華茲華斯合著《抒情歌謠集》,開創英國文學史上浪漫主義新時期。——譯者注。】

【③「沙那杜」英文為「Xanadu」,系地名,柯勒律治曾在其詩作《忽必烈汗》中提及。關於此地名,現尚無定說。有人認為指上都,即今內蒙古自治區正藍旗東約20公里處,元世祖忽必烈即位時稱開平府,至元五年改號上都。忽必烈定都北京後,上都仍為行宮所在地。又有人認為指大都,即今北京,為元代首都。由此可見,詩人並未遊歷此地。所謂《沙那杜》一書實為該書作者杜撰,讀者不必深究。——譯者注。】

然而事情並非真這麼簡單!完全錯了!八人體在養護槽里經過一陣震顫,認識到這樣認識是錯誤的。至於為什麼會錯,如何錯的,它卻說不上來。為此它作出了一個罕有的決定:八位成員暫時分離開來。

分離開來後,特羅派爾一時感到不適應,比八人連成一體時更覺難受。養護槽里的生活把他的機體扭曲了。儘管他自己的雙眼還能辨別出養護液里的昏暗、自己變形的趾甲以及那些安裝在粉紅色皺巴巴的雙手上的錯綜複雜的電線和開關,但他有一種幻覺,覺得自己已經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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