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早晨,寒風凜冽,天色昏暗,如黃昏來臨一般。人們盼望著今天太陽能重新點燃。羅熱·傑爾明夫婦在派因大街上走著。

按習慣,人們不論心裡想什麼,臉上總應表現出平靜的樣子。

儘管今天早晨很特別,連天象觀測專家都相信,太陽再造的日子臨近了。畢竟,這樣的天象已持續41天了。但人們還是應該假裝今日與往常一樣的樣子,既不可滿懷希望,不時看天,也不可擔心害怕,煩惱不安。

傑爾明夫婦碰到幾個老朋友,他們相互舉手示意,停下來交談幾句。交談是漫不經心的,凡在場談話的人可能知道、想到或希望問及的話題一概不談,也就是要表現出完全的無目的性,這也是一個習慣。傑爾明為朋友們念了首他為祝賀太陽再造而做的詩,並聽取他們的看法,接著他們又玩了一會兒詩句接引,直到有人皺起眉頭,表現出不耐煩,或想換換玩法時,大家才接引幾句即興創作的押韻詩句,然後盡歡而散。

傑爾明不經意地抬眼瞥了一下。天空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行將熄滅的太陽懸在東南方的地平線上——準確地說,是南偏東方向。傑爾明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念:莫非太陽不能在今日再造?明日,明日怎樣……不,不該這樣想,這真是一個醜惡可恥的念頭。

傑爾明這樣想著。

太陽或者真是永遠也不能再造了。

傑爾明竭力控制住不安,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對妻子說:「我們該上稀粥攤吃早飯了。」

妻子沒有立刻回答他。傑爾明感到有些詫異,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瞪眼看著前方。昏暗的大街上,一個人揮著雙臂,大步流星地走著,舉止殊為不雅。

「那人不像人,倒更像一隻狼。」她狐疑地說。

傑爾明認識那人,他叫特羅派爾,是本城少數幾個行為古怪的人之一,既非農夫,又不在惠靈城裡安家。傑爾明與他有些銀行業務關係。

「不錯,那是個粗俗放縱、缺乏教養的傢伙。」傑爾明說道,夫婦倆繼續向稀粥攤走去。他們走的是地球村民的典型步態,兩臂鬆弛,腳幾乎不離開地面,步履細碎,速度極其緩慢。每天只攝入1.5千卡①熱量的人適合這種步態,一卡熱量也不會浪費。

人們攝入的熱量嚴重不足,需要更多的熱量以維持他們走路、採集食物及有限的嬉戲玩樂所必需的精力。尤其在目前這日子,更需要熱量以抵禦嚴寒。然而沒有更多的熱量了,全世界的人都只能獲得維持生命所需的份額。地球的一半陸地被海水淹沒,另一半被積雪覆蓋,要通過農耕穫取更多食物已不可能。安分守己的人明白這一點,不去爭鬥。再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不能成功而徒耗精力,也是件十分丟臉的事。只有那些被稱做狼的傢伙才徒勞抗爭,既揮霍熱量,又喪失體統,為人不恥。

傑爾明不願想這些惱人的事,他有自己的樂趣。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裡,寒風撕開衣襟,鑽入懷裡。那瘦骨嶙峋的兩肋,如針砭,如刀割。在這樣的天氣里,喝熱粥真是一大享樂啊。想想喝下第一口燕麥粥的滋味和體驗吧:那粥端在手裡暖暖的,喝在喉嚨里熱乎乎的,吞到胃裡舒舒服服的。僅就這一點看來,寒冷也不儘是痛苦,也有它的樂趣啊。在這舊太陽就要熄滅新太陽尚未點燃的新①卡路里的簡稱,熱量單位。1卡等於4.186焦。——編者注舊交替時節,太陽再造的前夕,人類是該受凍啊!這有什麼好抱怨的?「我看他就是像狼。」妻子還在含糊不清地說著剛才那人。

「注意語氣。」傑爾明指責妻子道,但他說話的同時,臉上又露出一種怪怪的自輕自賤的笑,以消解言語中的刺激性。那個舉止粗俗的人也直奔稀粥攤,站定在櫃檯前。在清晨的昏暗裡,只見他渾身是肌肉疙瘩,輪廓分明,線條清晰,腦袋在肩上笨拙地轉來轉去,盯著櫃檯後的小販目不轉睛地看,雙手不垂在兩側,卻放在櫃檯上,不安地動來動去。小販自顧自地稱量燕麥,然後往鍋里倒。

那人的情形嚇得傑爾明妻子身子微微發抖。他注意到了,但沒有再指責她。為什麼要指責她呢,那人的醜態也著實今人心裡作嘔。

他妻子幽幽地說了句:「先生,我們今早吃麵包好嗎?」

傑爾明猶豫了一下,又抬頭掃了一眼那個醜陋的傢伙,然後寬和地說:「可以。太陽再造的早上,女人吃塊麵包是可以的。」明知這樣會嬌縱她,傑爾明還是順從了。一想到太陽再造,就覺得讓吃塊麵包不過給人一點小甜頭,也算不得什麼錯。

麵包香甜無比。二人平分了500克麵包,一言不發,香香美美地吃著。傑爾明吃完了第一片麵包,照規矩,在吃第二片之前,要稍事休息。於是,他想藉機看看天上的情形。

他對妻子點點頭,踱到外面來。天上閃著明亮的星星,太陽發著最後一絲殘熱,顯得比旁邊的星星大些。

突然一個男子高聲叫道:「早上好,傑爾明先生。」

傑爾明不覺一驚,打了個趔趄,轉身看了一眼,忙舉手要向來人打招呼。他動作太快,打招呼時手指彎曲著,還來不及打開就把手舉了起來,變成個給女人打招呼的手勢,而那人卻分明是個男人。他叫博伊,傑爾明的老相識,一年前他們曾在尼亞加拉①一起觀賞巨冰。

傑爾明很快恢複了常態,但剛才那窘態實在狼狽得很。

他靈機一動,說:「瞧那些星星,沒有了太陽還會那麼亮么?」

話一出口,立即後悔不已。多麼蹩腳的應變。但不用說,博伊定會拾起話頭,讓談話繼續下去,以免他尷尬的。他一向為人厚道,是個謙謙君子。

但博伊沒有接他的話。「早上好,」他又夢囈般地問候了一聲,語音含混不清。然後抬頭看了看天,好像儘力要解答傑爾明的問題。突然他尖叫起來,言語充滿了譴責之意:「根本就沒有什麼太陽!傑爾明,你在胡說些什麼?」

「先生,也許您——」傑爾明一時語塞,吞下了後半句話。

「沒有太陽!聽我說,沒有!」博伊抽噎起來,「只有寒冷,傑爾明。金字塔不再給我們新太陽了,知道嗎?他們要餓死我們,凍死我們。我們被拋棄了。我們完了,完了,所有的人都完了!」他尖利地叫喊著。除幾個人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外,派因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扭過頭去,不願看他。

博伊絕望地伸出手去,想抓住傑爾明。傑爾明掙扎著往後退。

終於二人扯在一起。

【①世界著名瀑布、旅遊勝地之一。大瀑布位於北美洲五大湖區安大略湖與伊利湖間的尼亞加拉河上,分左右兩段,分屬加拿大和美國。——譯者注。】

這一扯似乎讓博伊清醒了一些,他的眼裡重新閃過一線理智的光芒。「我——」他想說什麼,可打住了,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傻乎乎地說道,「我想我該吃早飯了。」說著向稀粥攤衝去。

抓扯嚎叫,歇斯底里,這像什麼話?簡直是毫無教養!

博伊走了,留下個驚恐萬狀的傑爾明。只見他手腕一抖,僵在那裡,算是與博伊作別。他瞪眼看著博伊的背影,張口結舌,不知所措,似乎自己也失了風度,沒了體面。

這一切竟發生在太陽再造日!

「這意味著什麼?」傑爾明不安地揣測著,「難道博伊已經到了那個——節骨眼上?他就要——」

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博伊的反常行為。傑爾明沒敢多想,對他那樣安分守己的人來說,揣度他人是不磊落的。

儘管如此,傑爾明還是禁不住要想:「博伊似乎要……對,要走火入魔,要發瘋殺人了。」

稀粥攤前,特羅派爾不停地用拳頭捶擊著櫃檯,催促老闆快些。

遲鈍的老闆終於拿來鹽碗和牛奶壺,鹽碗里整齊地放著一堆紙卷的鹽。特羅派爾從最上面拿了一個小鹽卷,瞅了老闆一眼,手指猶豫了一下,然後飛快地撕開紙卷,將鹽倒人燕麥片里,並滿滿地加上牛奶。

特羅派爾一邊看著街道,一邊迅速而嫻熟地吃著。

人們像平日一樣在街上閑逛溜達著,只是今天人更多些,他們都以為今天太陽會重新燃燒起來。

特羅派爾對街上那些熙來攘往的芸芸眾生們一向以「他們」概括。「他們」是一群羊,安分守己的地球村民。毫無疑問,有時他也用「我們」,但那是指他自己一人。「我們」二字的範圍至今仍未界定清楚,即使是婚約也沒有使他覺得他和妻子同屬「我們」。對此,他不急。早在他14歲那年,他就漸漸地、很不情願地認識到自己的某些特性,例如,痛恨被人超過;凡事總想佔上風;內心常有一種因慾望未得滿足而引發的難以忍受的癢痛,那癢痛折磨著他;等等。反視自己,發現自己,這讓他產生一種恐懼感。他開始慢慢明白,成為那個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我們」的一員,未必就明智。

但他又確信自己事實上就是一隻狼,一個不安分守己的傢伙。

「狼」不是一個好詞語。多少年來,特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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