暉之章 第三百三十九章 功業之結(下)

這幾天來,信景並不在本丸居住,而是在本丸西面的紅葉山御庭。

整個江戶城的內城區域,可以分為三個部分,最核心的當然是規模極大、功能極多的本丸,由二之丸、三之丸守備著,除了建築更加繁複和宏偉外,格局和一般的居城類似;本丸的西面,是西丸和紅葉山御庭,御庭供將軍一家日常游幸,西丸則是將軍嗣子元服後的居所,總面積比本丸區還要大上近一倍,另外還有一塊外苑和馬場,在西丸的東南方二重橋外,向東北一直延伸到大手門,是安置城內軍勢的地方,將軍集結城內軍勢、或者出行時整理隊列也都在這裡;然後就是北丸,原本是太田道灌駐江戶城時祭祀關東守護神的築土神社(祭祀田安明神),現在是江戶奉行的奉行所,由擔任江戶町一奉行的重臣進駐,下轄南、北、中三奉行,通過田安門和外界相通。

聽成田長忠稟報說信景在紅葉山御庭,我心裡一動,明白了信景的心思。御庭在將軍居住的本丸和嗣子居住的西丸之間,他大概是已經做好了讓位的準備吧!

紅葉山御庭的深處,也有一處居館,稱為山裡館,信景目前正是住在館內。

在成田長忠的帶領下,我和秀景等人來到居館門口,然後我有些驚訝的發現,這座居館的格局,和土佐的吉良城館非常類似,不過,想到築城的人是藤堂高虎,我立刻就釋然了,他曾經在土佐待過一陣,會參考吉良城館的格局也不奇怪。

「請大御所稍候,臣下這就前去通報公方殿。」成田長忠躬身說道。

「不必麻煩,我自己進去吧!」我冷冷的阻止了他。

——真是的,居然還給我擺起架子來了啊?儘管我向來不太看重這些虛禮,此刻也忍不住有些生氣。

於是我抱著景次郎,推開成田長忠向前走去,秀景等人連忙上前,在我的側前方開道,直接闖進了山裡館。館內走廊上的近衛武士看見秀景等人,立刻抽出長刀戒備,餘下幾個人急匆匆的向內里跑去,一面跑一面高喊著「大納言闖館了!」之類的警報,引得更多的近衛紛紛趕到走廊這邊來。

「混蛋!什麼闖館?是大御所駕臨!」秀景上前幾步,直闖刀陣之中,幾腳踢翻避讓他的武士,「還不快通報公方殿出來迎接!」

這就是信景新募近衛書院番的素質?可真是不夠看啊……我忍不住搖了搖頭。

「啊,是大御所么!」一個近衛頭領看見我懷中的景次郎,總算是明白了一些,臉上卻現出了為難的神情,「稟大御所,公方殿在內廳,和成田夫人一起飲酒連歌……公方殿已經喝得酩酊大醉!」

「這樣么?」我嘆了口氣,「那麼你來引路吧!其他人都散開!」

「是。」侍衛躬身應道,領著我前往內廳。

這是我時隔五年後再次見到信景,他的面相變化不大,但是比以前更加成熟,而且還留著的信長式的鬍子,給他添了一些威嚴的氣象。然而,他現在的模樣,實在是和成熟威嚴相距甚遠,不僅喝得醉醺醺的,而且懷中還抱著一位衣衫不整的美貌少婦,應該就是曾經隨父親上洛拜見過我的甲斐姬。

不知是我的面相沒什麼變化,還是記憶太過深刻,甲斐姬一眼就認出了我,連忙掙脫開信景的懷抱,稍稍整理下衣衫,然後恭敬的拜了下去:「甲斐姬拜見大御所!」

「不用多禮,」我看著信景的頹廢模樣,皺著眉頭吩咐她,「你扶公方下去休息吧!」

「是。」甲斐姬應道,起身要攙扶信景,卻被信景一把推開。

「父親大人不是過來見我的嗎?為何又讓我下去?」他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我有很多話要和您說呢!」

「你這個模樣,還能和我談話么?」我搖了搖頭,「等你清醒時再說吧!」

「不,這樣就很好,」信景咧嘴一笑,「等到清醒過來,有些話我倒是不方便說,甚至也不敢說。」

「是嗎?」我把懷中的景次郎交給秀景,在信景面前坐了下來,「那麼你就說來讓我聽聽。」

信景點了點頭,目光轉向身邊的甲斐姬:「甲斐姬,你先回裡面休息。」

「臣等先行告退!」秀景等人也知機的說道,帶著景次郎離開了房間。

等到眾人都離開,信景步履不整的扶著身邊的茶几坐下,臉上露出自嘲的笑容:「真是,就算成為幕府大將軍,我在您眼中也依然是個小孩子啊!」

「你永遠是我的孩子。」我平靜的說道。

「那麼,現在您是看我不聽話,因此特意過來責罰我的?」信景依然帶著笑容,只是由自嘲變成了諷刺,「其實您根本不用拉那些親藩、譜代大名來壯大聲勢,我心裡很清楚,除了關東和東北以外,其他絕大多數的大名都對您惟命是從,江戶城的整個幕府中樞,也差不多都還在您的掌握之中。您只需一道命令下來,無論是中樞還是地方大名,都會很順從的逼我讓位,扶景次郎那個娃娃繼任將軍,於是更加方便的執行您的旨意。」

「你以為我留戀權力么?」我搖了搖頭,從懷中拿出一份敕書丟到他的面前,「看看吧!」

信景接過敕書,展開看了一眼,又揉了揉眼睛,仔細的看了看:「晉陞源朝臣信景為從一位左大臣之職……」

「左大臣之上,就是太政大臣了……我的確是有意讓景次郎繼任將軍,但我自己也會按照法度,辭去身上的所有官職,將朝廷和京都交給你來掌握。那些隨我來的親藩和大名,會在此見證景次郎繼任,也會立誓助你掌握朝廷和京都,」我認真的看著信景,「你覺得,這樣的安排可還妥當?」

「是么?」信景沉默了好一會,連酒意都似乎褪了幾分,「父親大人並不想廢黜我,只是想讓我退居二線……是為了阻止我征伐朝鮮國?」

「正是如此,」我點了點頭,「你繼任太政大臣,就不能夠像現在這樣,憑著天下武家領袖的名分推動這件事情。」

「那麼我就不明白了,」信景臉上恢複了一些從容,「父親大人為什麼一定要阻止我征朝,哪怕放棄自身所有的名位也在所不惜?」

「我都老了,還在乎名位做什麼?能夠看見幕府安寧,看見後輩繼承自己的事業,這就已經足夠啦!」我感慨的露出一個微笑,「對於你們,特別是作為嗣子的你,我從來只有愛護,怎麼會因為權力,做出反目的事情來?」

「……是,父親大人的愛護,我非常感激。」信景低下了頭。

「所以,定下本國的對外政策,將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也是我作為朝廷太政大臣和明廷日本國王的當然責任,」我嘆了口氣,「朝鮮是明國最重要的外藩,也是朝廷在大陸的門戶,征朝就等於是征明,等於和明國決裂。而一旦和明國發生戰爭,我們沒有勝算,肯定會影響到幕府的威望,動搖幕府統治的根基。」

「父親大人的這句話,我實在不能認同,」信景搖了搖頭,「我作為幕府將軍,自然也想維持幕府的威望和穩定,哪怕是退居二線也是如此,這一點於父親大人並無兩樣……而我之所以征朝,除了為自己的權勢和威望著想外,也是為了幕府的前途。」

「哦?這句話怎麼說?」我稍稍前傾身子,臉上露出感興趣的表情,而心裡卻嘆了口氣。

真是,這孩子,以前不是很聽勸的嗎?為什麼現在變得這麼固執?如果是因為權力的話,那麼他這次表現出來的順從,是因為反抗毫無用處,還是認準了我不會真的廢黜他?要知道,他可沒有我這樣隆重的威望,在失去了幕府將軍這一名分後,對幕府中樞的影響力就極為有限了……

信景卻沒有直接解釋,而是反問我道:「您剛才進來時,看見我的書院番番眾了吧?感覺如何?」

「剛才的護衛?」我搖了搖頭,很坦白的說出了我的看法:「實在不怎麼樣。」

「那麼您從町內經過時,也看到有大批武士和浪人聚集在奉行所門前了吧?」信景又問道。

「我沒有看見,但是聽秀景說了,」頭一次被信景掌握主動,我有些不習慣,於是也反過來問他:「這兩件事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因為書院番的武士們,就是以前從江戶町的浪人中召集的,」信景嘆息了一聲,「他們大都是北條家的人,可是北條家現在轉封到山陰地方,領地不足之前的一成,許多武士就失去了家業,整日在町內遊盪著,有些人還懷著對幕府的恨意……可是,當聽說我設立書院番,俸祿十分豐厚,他們立刻都聚攏過來,立下血誓效忠於我,只因為我能夠讓他們和家小都生存下去。」

「但是他們畢竟來自敵方,領的是俸祿而不是領地,雖然迫於生計效忠於你,心中的芥蒂在短時間內卻無法消除,也不會為拚命為你死戰。」我沉吟著說道,也理解了書院番對秀景等幕府重臣如此疏於防範的原因。

「我要他們死戰做什麼?和大老們對抗嗎?」信景笑了笑,「只是給他們一條生路罷了!」

「唔,」我讚賞的點了點頭,「你這個安排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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