暉之章 第三百三十章 不如歸去(下)

獨自坐在小夏的正房,手中摩挲著海月刀的刀鞘,儘管外面有著十多名侍女候著,我心裡依然掠過陣陣的孤寂和凄涼,忍不住就微微打了一個哆嗦。

回想起半個月以來的事情,彷彿是做了一場噩夢,讓我現在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小夏真的不在了么?就這麼走了?再也見不到了嗎?然而,設在城館中的靈堂,安放在長芳寺的「長芳院」靈位,寺中和景重供養塔緊挨著的靈塔,都提醒我承認這個事實。意識到這一點,我忽然感到非常的不習慣。的確,以往她也曾長期不在我的身邊,獨自一個人居住著,可是我知道,在土佐國有她等著我,無論我什麼時候過去,她都會很高興的出來迎接。

只可惜,隨著本家家業越來越興旺,我也越來越忙碌了,很多時候都無法陪在她的跟前。前年隱居的那一陣,是我們難得長久相處的一段時日,也是她最為開心的一段日子。也正因為這樣,之前她才和我說寧願遷回吉良城館來,可是我如今能夠為她做的,就是讓她長眠在上川家的菩提寺,永遠陪在她最疼愛幼子的靈塚旁邊,然後親自為她守靈,一直到舉行三七祭日的時候。

作為過繼的養子,親貞的次子景六郎也一直在為小夏守靈,其餘的雜務,則主要由吉良親貞和阿蔚夫婦操持著。期間周景得到消息,立刻將軍務委託給筆頭家老勝賀野元信,風塵僕僕的趕了過來,親自為母親守靈。然而,當他得知母親身故的經過後,整整沉默了三天,方才開口和我說話。

我理解他的心情。他和小夏的感情很好,一直非常孝順小夏,自然對小夏所經歷的傷痛折磨感同身受。如果說弟弟景重陣亡,是有他自己太過氣盛的原因,而且也算是身為武士的正常歸宿,因此不需要太過耿耿於懷的話,那麼小夏的身亡,就實在是莫大的遺憾了,但凡我能夠早下決心處置羽良景秀,或者在途中更加小心慎重一些,都可以避免這一悲劇。

在四個年歲稍長、可以得力的孩子中,周景和我可以說是相處得最為融洽。即使當初我為了大局而壓制他,他都沒有什麼不滿,甚至還非常配合的主動放逐。這份感情,哪怕是我花費了最多心力的信景也趕不上。雖然他是家中的嫡長子,也得到了我的百般維護,然而正因為將來要繼承我的地位,他反倒不如周景那麼自在了,對我的感情中,大抵還是敬畏居多。尤其是近兩年來,他開始接掌家業,卻由於我過於強勢,主導著幕府的一切安排,家臣們也都惟我之命是從,讓他感覺很有些憋悶和沮喪,已經開始培養自己的親信。這份上不了檯面的心思,從他在九州提拔平野長泰就能看出來。

然後我又想起了義景。他作為嫡次子,和身為庶長子的周景類似,身份都非常敏感,也同樣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壓制。但是和周景相比起來,他對我就不是那麼貼心了。當初在菜菜過世時,他就表現得非常不滿意,卻又不敢指責我,只好把氣發在信景身上,之後儘管經過天海的諫言,他放下了這件事情,可是此後也和我生分了許多,每次見面,都擺著正式奏對的格局,彷彿僅僅只存在主臣關係似的。

至於景政,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我的頭腦,也因此對我非常崇拜。然而,幼年時的經歷,讓他的心性有些扭曲,既有堅韌和努力的一面,也不乏機心、野心和殺性,假以時日,或許就是另一個宇喜多直家。但如今天下將定,人心思安,憑他這種性格,一旦掌握政務的話,很可能會帶來不少的隱患,所以我只能將他排除出幕府中樞。

這樣一分析,我心中感到非常的蕭索,卻也更明白了周景的難得。或許,該找周景好好長談一次,否則經過這件事情,我和周景之間將不可避免的產生一些隔閡,無法再像之前那樣親密融洽。

在小夏的三七祭日那一天,我在長芳寺根本堂外的走廊上遇到了周景,他恭敬的退到一旁,讓出走廊中間的通道,然後就想低頭離開,返回吉良城館。我心中一動,心想這或許是個不錯的時機,於是出言叫住了他:

「周景,和我一起,再陪陪你的母親吧!」

「是。」周景簡單的答應一聲,默默跟在我後面。

走進根本堂,我從案上割取了一塊香木,添進靈位前的香爐之中,向小夏的靈位合什祝禱,又分別拜祭了景重、小夏的祖父經重,以及她的父親直重和母親勝賀野夫人。周景依然沒有說什麼,默默的跟著我的動作,也拜祭了這五個靈位,然後和我坐到案前。

「周景,」我斟酌著開口道,「前一陣我聽到消息,說明子已經懷孕了,是這樣嗎?」

「是的,已經有三四個月了,因此我沒有讓她過來,以免太過傷心影響身體,」周景頓了一下,補充著說道,「她和母親相處得很好,上次懷竹姬的時候,多虧了母親照顧。」

「啊,是這樣么?」我點了點頭,「你的考慮是對的……另外,對於你母親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我知道,你現在心裡非常傷心,如果你因此而怨恨我,我沒有什麼可以辯解的,也完全理解你的心情。」

這句話引起了周景的共鳴,他嘆了口氣,抬頭看著我說道:「說真的,因為母親的遭遇,我的確有些怨您的意思。當初您將母親送到蓮池城,母親就一直悶悶不樂,難得有開顏的時候,看得我非常心痛……對於家臣來說,您是很好的主君;對於領民,您是仁慈的領主;就算拋開身份和權位,您也是很有內涵的人,讓直虎母親那樣的奇女子也極為心折,也讓我非常欽敬。可是,無論是對母親,還是對忘憂院殿,您欠下的都實在太多。」

「你說得很對,」我嘆息一聲,「只可惜,現在想挽回都遲了啊!」

說完這句話,我忽然感覺眼角有點濕潤,於是微微側過臉去,假裝看著外面的庭院。然而,這個動作,顯然沒有瞞過周景,他也測過了臉,卻是望著香案後母親和弟弟的靈位,然後出言安慰我道:「也請您多保重。這段時間以來,您實在憔悴了許多。」

「無妨,等我卸任歸隱後,沒有政務煩心,想必還能多活幾年吧,」我勉強笑了笑,終於談到了政務的事情,「如今信景就要繼任了,你對他怎麼看?」

「家主在九州主持檢地,平定九州一揆,又和您一起主持了討伐毛利家、羽良家的戰事,作為總大將征伐東國,如今名望和能力都已經足夠,也有了相當的威嚴和氣度,繼任大將軍之職毫無問題。」周景不假思索的回答說。

「你這不是場面話?」我斜著眼睛望向周景,「相當的威嚴和氣度?我怎麼沒看出來?你可別敷衍我啊!」

「家主從小就是嗣子的身份,長期身處高位,又處置過九州幾百萬石領地的軍政,統領過十萬以上的軍勢,怎麼可能沒有威嚴和氣度呢?只不過,家主長期處於您的積威之下,想表現出這一點實在有些困難,特別是在您面前的時候,」周景笑了笑,「如今有資格見您的家臣,無論哪個都是統轄一方的人物,在您面前又有誰不是小心翼翼了?就連敢屠殺根來眾的景政,在九州令海賊聞風色變的二見光成,在您面前還不是服服帖帖,甚至戰戰兢兢?……不說別的,就您剛才那句質問,恐怕很多家臣就得伏地叩首。也只有我和直虎母親,都是那般雲淡風輕的性子,才能夠如此安然和淡定吧!」

「是這樣么?」我點了點頭。心裡由於周景的這番態度和解釋而釋然了許多,「那麼等我回京卸任,就親眼見識下信景的威嚴和氣度!」

……,……

三月下旬,在西國眾大名和軍勢齊聚京都,即將出征關東的時刻,我正式把征夷大將軍的職務讓給了信景。和去年我接任一樣,依然是小槻宿禰孝宗擔任敕使,三大老五中老和在京御門家、連枝家觀禮陪同,只不過主位上變成了我和信景並肩而坐,由我接過將軍宣下敕書轉交給信景,完成整個就任儀式。

當信景接過敕書時,我感覺他像是鬆了口氣似的。隨後他將裝有敕書的封函遞給十五歲的近侍、瀧川家嫡次子瀧川一時,無聲的掃視了一眼低頭恭賀的眾大老、中老、御門家和連枝家大名,然後從主位上站起身來,由近侍作為引導,率眾人向外面的會見室走去。他的步子從容不迫,全身立得筆直,整個人都透露著如山般的堅定。

房間的門打開又關上,兩名近侍跪坐在門邊,低頭聆聽著外面會見室的動靜,準備隨時為新任大將軍服務。我也微微側過耳朵,聽著會見室中眾大名對信景的拜見和恭維,聽著信景的答禮和處置。

他說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個月開始的關東征伐:「此戰乃是平定天下的最後一戰,余將親自出陣,率諸位和東山、東海兩道共二十五萬軍勢執行征討。自應仁之亂以來的亂世,就將在諸位的奮戰中結束!余,征夷大將軍源氏朝臣信景,鄭重要求諸位,盡情展現力量和勇武!維護天下的和平!維護天下的大義!那麼,後世將永遠傳誦諸位的大名和功績,而各人的子孫,也將永遠以諸位為榮!」

「願為公方殿效死!」眾大名轟然應道,一如當年對我的態度。

看來,周景說得不錯啊……我心裡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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