暉之章 第三百零六章 流水漸去(下)

如果要問當下全日本最失落的人,那無疑就是伏見城內的羽良秀長。他手握四萬餘軍勢,受命控制畿內和京都,為秀吉守備自家的根基,這份責任不可謂不重,在整個羽良家中,也只有他才能得到如此信任。可是,要應付本家的那套組合攻略,實在不是他擅長的事情,短短的幾天之內,他的軍勢已經煙消雲散,丟掉了畿內和京都的控制權不說,還被景政、筒井順慶、佐佐成政的伊賀眾、北伊勢眾、大和眾、越中眾團團包圍,甚至還累得自家被打成了朝敵。

儘管這樣,羽良秀長依然沒有放棄。圍城的這三天,他屢次裹著帶血的布帶出現在城頭,鼓舞著足輕們儘力堅持下去,也讓本方在城中的內應無法發動。據他們所言,秀長的防守極為嚴密,根本找不到發動的機會,而且城中的士氣也很可觀,有武將甚至提議斬殺作為人質的瀧川一時、佐久間勝之、佐佐輝子等人,以懲罰瀧川一益、佐佐成政的背叛,同時進一步堅定城中的立場,好在秀長並沒有失去理智,秀吉的正室寧寧也極不贊同,這幾個人才得以幸免於難。

他們是對的。如果那幾個人真被斬殺,雙方就沒有緩和的餘地了。無論是為了維持本家的尊嚴,還是安撫瀧川等人,我都不得不盡全力攻下此城,並且在落城之後以牙還牙的對待羽良家。

然而,聽說羽良家已經派出美濃和攝津兩國之眾,由秀次的岳父、前任攝津守護池田恆興,以及秀次的筆頭家老宮部繼潤兩人率領著回援攝津,想打通返回畿內的通道,我也不能再等待了,立刻親自前往伏見城下,向城中派出了勸降的信使。

我的條件非常寬大,只要羽良秀長交出城池,我可以饒恕並釋放城中的所有人,連他本人也不會追究。之後除了各方留下的人質和暫時由羽良家保護的淺井三姐妹外,其餘羽良家的人和麾下的家臣都可以隨意行動,無論是前往秀吉軍中,還是各自返回領地,我都不會有絲毫留難。

面對這樣的條件,羽良秀長忍不住患得患失起來。他知道,一旦伏見城投降,我就可以從容馳援播磨,兩面夾擊秀吉的軍勢,而消息傳到前線,秀吉麾下軍勢的士氣也會受到極大的挫傷。從這個角度而言,他最好的選擇是繼續堅守,拖住城外的敵軍。只不過,以城中的三千餘人,背著朝敵的負面光環,想要抵擋因為我親自出陣而備受鼓舞的四萬多軍勢,又能夠堅持多久?更何況,我的使者進城時,已經將降伏條件廣為宣揚,這時候即使他想堅守,城中的其餘人又是否願意放棄這麼優厚的條件,甘心為情勢不妙的羽良家陪葬?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我聯絡了城中的山崎長德(光秀家臣,先後投柴田、前田,為加賀藩家老),令他派人在城內的兩處別院中縱火。雖然這兩處別院非常偏僻,並非什麼防守重點,可是突然失火,卻免不了讓城中驚擾了一陣,軍心也更加的混亂起來。羽良秀長看在眼中,明白我還有其餘的後手,而我的後手,他前幾天才領教過一次,可謂是記憶猶新。因此,為免再一次遭到慘敗,從而威脅母親、嫂嫂和秀吉其餘側室的安全,他無奈的接受條件,向我方獻城降伏。

他這麼配合,我也沒理由為難,很快就痛痛快快的放了眾人,還非常體貼的給寧寧、秀吉的母親和其餘側室準備了十餘輛牛車。那些願意回家的北陸武士,我也分別饋贈了豐厚的盤纏,一時間眾人謝聲不絕,紛紛稱頌著吉良內府殿下的仁厚。

臨行前,寧寧親自把茶茶、初姬和督姬送到我方手中,並且請求見我一面。

見面的地點,安排在伏見城的天守閣,寧寧身著一身簡樸的藍衣,左手牽著十二歲的初姬,右手牽著不滿十歲的督姬,十三歲的茶茶作為長姊,大人一般的跟隨在寧寧身後,手中卻忍不住緊緊牽著寧寧的衣襟,態度很有些怯生生的模樣。

這也難怪,從最初的小谷城、前年的北之庄城,再到現在的伏見城,她已經經歷了三次破城之厄,父親、母親和養父先後死在面前。以她的年齡,這些經歷實在是過於沉重。

不過,看到她這麼依賴著寧寧,再想想兩人在歷史上的那些是非……我臉上的表情估計是有些奇怪吧,因為茶茶一下子躲到了寧寧身後,顯得更加的不知所措。

感覺到衣襟被牽得更緊,寧寧放開初姬和督姬,轉身把茶茶拉到面前,溫言安慰她道:「別怕,宣景殿下是很好的人。」

聽到她的稱呼和這番評價,我免不了感慨起來:「寧寧夫人,久違了……居然在這種情況下和你會面。這世間的事,該怎麼說呢?」

「宣景殿下矯情了,」寧寧放下茶茶,抬頭平靜的回答道,「當初織田館主身死,殿下聽從黑田的攛掇,執意要和宣景殿下爭權,我就明白會有這麼一天的……我也曾經勸過殿下,可是殿下不聽。」

她輕輕的嘆了口氣。

「關於這件事,我也有所耳聞,」我向她點了點頭,「無論如何,必須感激夫人對本家的這番好意。」

「這並不是好意,宣景殿下也無須放在心上,」寧寧卻搖了搖頭,「我是羽良家的正室,行事都是以羽良家為重。從在尾張的時候起,殿下就始終被宣景殿下壓著一頭,幾次立下大功或遇到危機,都是有勞宣景殿下幫忙。因此,我知道殿下不可能是宣景殿下的對手,宣景殿下也完全有制住本家的能力和手段……為了本家的安危著想,我自然是要規勸殿下的。」

「夫人所言甚是。對於秀吉殿下,我的確有這種自信,」我非常坦率的承認了,「只可惜秀吉殿下聽不進這番金玉良言啊!」

「人到了一定的地位,肯定不會甘心停步的。特別是以殿下的那種出身和性格,」寧寧嘆了口氣,「可是,他畢竟是妾身的殿下,就算知道他沒有多大勝算,我也只能盡一份自己的心力去幫他……當初的菜菜夫人,不也是儘力的為宣景殿下作想么?哪怕知道宣景殿下最著緊的人是夏御前,哪怕我曾經替她抱過不平,她也沒有絲毫的猶豫。」

聽寧寧提到和她極為要好的菜菜,我一時間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我轉移了話題:「聽寧寧夫人的意思,是要去播磨和秀吉殿下匯合吧?」

「是的,」寧寧點了點頭,「殿下的最後一程,需要我一同陪著……可以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和殿下見面。」

「夫人……」她身邊的茶茶忍不住哭了,緊緊的依靠在她的身上,「茶茶要和你一起去播磨!」

「別傻了,這件事情和你們姐妹無關。你們的舅父,現在是宣景殿下的下屬,表姐又是宣景殿下的側室,本來就該由吉良家照顧的,」寧寧替她擦了擦眼淚,「你是長姊,父母不在,以後要好好照顧兩個妹妹啊!」

「……是。」聽寧寧這麼說,茶茶只好抽泣著應道。

「那麼,」寧寧向我看了過來,「以後就拜託宣景殿下照顧他們,並為他們安排合適的親事吧。」

「請放心,我已經有了妥善的安排,」我略一思索,決定提前向寧寧透露,「我準備將生駒家長和織田信包兩位殿下轉封到尾張,各領二十五萬石領地,剩下的知多半島七萬石,全部交給佐治一成殿下。然後,茶茶他們就以我養女的身份,分別和生駒家的嫡子善長、已經繼任家主的織田信重、佐治一成結緣……三人都是出眾的少年武士,又和姐妹幾人有親屬關係,結緣之後,她們就像回家了一樣,肯定能夠獲得一輩子的幸福。」

「如此我就可以放心了,」寧寧微微一笑,「宣景殿下知道,我自己沒有女兒,她們又剛剛失去了母親。這幾個月相處下來,倒很有些母女的樣子呢!」

她笑得是那樣的親切,又是那麼的美麗,可是卻已經矢志與秀吉一同赴死了……我有些不忍的轉過了頭:「夫人可還有什麼心愿?我一定儘力完成。」

「……是關於景秀的事。」寧寧想了想,有些猶豫的說道。

「景秀?」我皺起了眉頭。想到他不顧我的期許,軟禁了生駒家長,親自向親生父親和孿生兄長發動攻擊,我很有些不愉快。

「我知道,景秀讓宣景殿下很不滿,和千手姬的婚事自然要作廢的。可是,希望宣景殿下能夠饒過他,如有可能,不妨試著招降一下。」寧寧說道。

「招降?」我奇怪的望向寧寧。發生了那樣的事,居然還要我招降景秀?

「實不相瞞,當初聽到那些謠言,景秀很有些猶豫,是我勸他協助本家和宣景殿下為敵的,」寧寧臉上露出寵溺的笑容,「不是我自誇,景秀是我撫養長大的,從小就順從我。對他而言,我的話恐怕比宣景殿下和他養父的意見更加有分量呢!」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寧寧會這樣勸景秀並不奇怪,正如她自己所言,她是羽良家的正室,行事都是以羽良家為重,那麼她不幫秀吉幫誰?

我忽然感到有些索然無味,甚至隱隱對秀吉生出幾分嫉妒。不過,轉念想到菜菜,我立刻就釋然了,同時也對身為菜菜密友的寧寧生出幾分理解和憐憫。

於是我對她作出了承諾:「夫人的意見,我會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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