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之章 第二百六十一章 天正夫人(下)

在明治時代的「一世一元詔」出台之前,改元的情況有四種,一是新皇繼位的代始改元,二是吉事降臨的祥瑞改元,三是切斷凶運的災異改元,四是辛酉甲子的革年改元。代始改元天經地義,自不必分說;祥瑞改元多見於平安之前,因此才有白雉、朱鳥、靈龜、神龜、寶龜等年號(日本還真喜歡龜!);而到了武家掌權時代,地方再沒人弄那些祥瑞之類的花頭取悅皇室,更多的是災異改元的情況;最後的革年改元,則是逢革命之年(辛酉)、革令之年(甲子)的例行舉措,除十多年前的永祿四年(辛酉)和永祿七年(甲子)以外,其餘的革年無一例外都改過元號。

從災異改元的慣例而言,因為十月信長身死,上月京都遭兵,改元的理由可謂非常充足。所以當秀吉表態支持我的提議後,其餘人也沒有提出什麼異議,而這件事就這麼成了定論。倒是織田家新任家督的人選,原本該是這次合議的主要議題,卻因為秀吉的提議而暫時擱置下來,理由是家督信忠的側室鹽川夫人臨盆在即,或許會誕下嗣子也說不定。

如此一來,我提議的改元祛災之事,就成了這次合議達成的最重要決議……當然,我自己肯定是不信這一套的,正如我不信類似「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的讖緯之說一樣。

「提議改元,主要是為了彰顯本家和我個人的影響。一是因為這件事是出自我的建言,年號也是由我擬定的;二是作為京都所司代,我作為織田家目前和朝廷的唯一接洽人,肯定要全權負責這件事。所以一旦改元成功,這個年號將鮮明的打上我的烙印……這個永貞時代,將會是我吉良家的時代啊。」回去的路上,我對信景解釋道。

「那麼這個年號本身,是否有什麼意義呢?」和我並轡而行的信景若有所思,「永貞吉,只要不是違背道德的行為就是值得提倡的……」

「算是我當下的理念吧!……畢竟,我們謀求的是取代主家的地位,行事自然不可能做到無可指摘的地步,」我有些索然的撫了撫馬背,「羽良殿下肯定也有這種想法。或許,他還以為這個年號很合他的心意。」

「『王用享於帝吉』么,」信景露出一個笑容,「但那個『吉』字,肯定不會是指他秀吉,而是指我吉良家。」

「目前我是很有把握,對比起實力和根基,我方要比他強盛得多……可是,你也不能掉以輕心啊!那位秀吉殿下,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打敗的。」我輕輕的搖了搖頭。

「父親大人教訓得是。」信景立刻答道。

「唔,」我點了點頭。對於他的這個態度,我十分滿意:「還有十來天就是新年了。過完新年,你就回今治城吧!」

「是,」信景點了點頭,然後又加了一句,「如果您沒有事情讓我做的話,我想多陪陪母親……這次我從丹波回來,發現她的氣色不太好,比我離開時差了好一些。」

聽他這麼說,我心裡吃了一驚,菜菜的身體更差了嗎?

這一個月以來,我一直住在林光院,忙於京都的治安和上京區的重建工作,對菜菜的關注並不多,只知道她很多時候都不在相國寺慈雲院的住處,而是在各個難民安置點奔波著。聽說了這種情況,我也曾經勸過她,可是她卻非常執拗,在我的面前也總是十分精神的樣子……難道那都是做給我看的,是怕我不准她出門?

「這樣啊!那麼我就不給你安排了。」我改變了讓他考察重建規劃的想法,同時也決定多抽出時間關注菜菜的健康。

可是,我的這個決定,實在是遲了一些……

快要到達相國寺的時候,道路的前方忽然跑來兩匹戰馬,馬上是宮田光次和城戶一輝,宮田光次的馬上還帶著一個女子,似乎是他的正室、一輝的妹妹城戶阿瞬。她是菜菜最早的侍女,前一陣聽說菜菜剛脫離羈押,堅持跟著光次來到京都照顧菜菜。

看見我和信景一行,宮田光次和城戶一輝跳下了戰馬,扶著阿瞬來到了我戰馬的前側。阿瞬滿面淚痕,神情驚慌,直直的在雪地上跪了下去:「稟大殿,夫人剛才在紫野妙蓮寺那邊賑災,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什麼!夫人昏倒了?」我大吃一驚,帶著怒氣斥責道,「你們是怎麼照顧夫人的!」

「是……小婢照顧不周,請大殿責罰!」阿瞬嗚咽著,在冰冷的雪地上叩頭請罪。

她這麼一說,我反而冷靜了一些。菜菜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有時候很是執拗,如果她要堅持,就算我想勸阻她都要很費些工夫,更別說是她身邊的侍女了,所以這件事情不應該怪到阿瞬頭上。而且,她作為三千石重臣宮田家的正室,主動前來照顧主母,這已經是很大的情分,我不應該苛責。

「先起來吧,這件事不怪你,」我的語氣平息了下來,「現在情況如何?」

阿瞬卻依然沒有起身:「已經把夫人送回慈雲院,而且派人去請大夫了……」

「父親大人,我們趕快回去吧!」信景急忙說,打斷了阿瞬的彙報。

「好了,你們都起來,隨我一同回去。」我吩咐他們三人道,然後馭著戰馬,當先離開了隊列。身後,信景和他的近侍平野長泰等人,還有宮田光次、城戶一輝等,都紛紛跟了上來,往相國寺方向馳去。

到得寺中的慈雲院本堂,我大步衝進了菜菜的房間,就看見她躺在房中,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臉色異常的蒼白,卻也非常的安寧。她的這副情態,讓我感覺放心了一些。

「大夫來過了嗎?」我替菜菜攏了攏頭髮,輕聲詢問房中跪著的侍女。

「是……已經煎過了一服藥,現在正在偏堂寫後續的藥方。」侍女回答。

於是我又立刻離開內室,快步趕往偏堂,發現堂中除了一位大夫外,還有近來頻頻登門拜訪的山科言經。我忽然想起,山科家以醫業傳家,歷代家主都是醫道高手,言經的父親山科言繼,甚至著有日本最古老的診療錄……這讓我更加放下心來。

有這樣的醫道高手在這裡,菜菜應該不會有事吧!

「真是麻煩黃門大人了,」我連忙握住了山科言經的手,頗為急切的問道,「內子的病情如何?」

山科言經卻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讓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實不相瞞,夫人的病因主要是思慮過多,操勞過重,而且似乎很有了一段時日;這次又不幸受了些風寒,還感染了時疫,恐怕……恐怕不是那麼樂觀!」他皺著眉頭回答說。

「這位先生……」我抱著僥倖的期望,轉向了請來的那位大夫。

「山科閣下的醫術,鄙人向來是非常傾慕和敬服的,」那位大夫深深的拜下身子,「金吾夫人近來的善舉,整個京都無人不知,鄙人雖然醫術有限,也很願意為夫人效勞……只可惜夫人身體過於虛弱,甚至都沒辦法施藥祛寒,因為夫人禁不得那種益火扶陽的藥力。鄙人討教了山科閣下後,只好開了一些凝氣安神之葯,讓夫人臨走前能夠休息得安穩些。」

「……怎麼會這麼嚴重?」我一下子愣了。過了好半晌,才想起大夫還跪拜著,於是揮了揮手道,「你先起來吧……葯還是繼續煎。」

「是。」大夫躬身領命。

「黃門閣下,我要先失陪了。不好意思!」我又向山科言經點了點頭。

「金吾殿下請自便。」山科言經十分理解的回答。

我又點了點頭,離開偏堂前往菜菜的內室。斥退侍女之後,我牽出菜菜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這一刻,我忍不住有些自責,對於她,我實在是太疏忽了些啊!只可惜,現在事已至此,說這些都太遲了……我忽然又想,如果我年少時能夠學點醫術,這時候應該不會這麼無力吧!

菜菜的手忽然動了,然後她慢慢睜開了眼睛,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

「實在不好意思,讓殿下擔心了。」她輕聲說。

「是啊,我是有點擔心,」我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吩咐道,「那麼你就要快點好起來才行啊!」

菜菜微微點了點頭,又笑著問我:「怎麼,今天殿下有空了嗎?」

「是啊,快要到新年了,所以最近都有空的,」我重重的點了點頭,「前一陣對你實在是太過疏忽,這一陣我會盡量陪在你跟前。」

沒想到這句體貼的話,卻讓菜菜聽出了端倪。她疑惑的望向我:「妾身的病情,是不是非常嚴重?……是不是不成了?不然殿下為什麼這麼著緊呢?」

「你別亂想,」我連忙安慰她,「你才三十多歲啊,怎麼可能就到那個地步?」

「殿下別哄騙妾身了,」菜菜搖了搖頭,「妾身的母親,也是三十多歲去世的啊。」

「說了讓你別亂想!」我稍稍提高了聲音,有些生氣的呵斥她說,但是眼中卻忍不住沁出一點濕意。

「能得到殿下的這番對待,信景、秋津和景四郎也長大成人,妾身可以說沒什麼遺憾了。」菜菜輕聲嘆道。

「可是,你今年才三十四歲啊!」我終於忍不住掉下了兩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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