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之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教派之爭(上)

也許是出於久違的親切感,在赴明使團離開之後,我又數次拜訪了南禪院。院主仁如集堯十分熱忱,每次拜訪,他都會不顧高齡親自出面接待,讓我在感動之餘,也有些不忍的意思。

開始的時候,我還試圖勸他,但是他的回答卻非常達觀,充滿著樂天知命的意味。我不便拂了他的好意,又看他的身體十分硬朗,也就聽之任之了。

話說回來,除了他和離開的西笑承兌之外,南禪寺確實再沒有僧人能夠精研漢學。我甚至猜測,他堅持親自接待我,很可能是由於這個緣故。

有一次,他曾經和我說:「淡路殿在漢學和禪道方面的理解,其實頗有可觀之處。由是觀之,乃與我禪宗大有緣之人啊!」

這既可以說是他的讚許,也可以理解為他的邀請。

交往的時間一長,我還真的動了心思,準備捨棄吉良家的真言宗而皈依禪宗臨濟宗。反正對於我個人來說,信奉何種宗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和真言宗相比,禪宗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故國旨趣,並且傳承著故國文字,對於我來說顯然更親切一些。

然而,在這個時代,領主的信奉,並不能由著自己的喜好行事。改換宗門,往往就意味著利益方面的取捨,有時為了作出某種取捨,就需要選擇相應的教派。之前的細川宗家,之所以能夠控制勘合貿易,很大程度上是因著家主信奉禪宗臨濟宗之故;與之對應的是三好家,成為細川家家宰後,為了加強在畿內的影響,特別是京都、堺町兩地,就由原先的真言宗轉奉町眾們信奉最廣泛的法華宗。

為了謀求畿內霸權,信長也做了和三好家同樣的選擇。他正式改奉宗派、打出帶有「南無妙法蓮華經」旌帶的永樂通寶旗,是在計畫上洛的那一陣。在此之前,勝幡織田家所信奉的並不是法華宗,而是禪宗的曹洞宗。信長家的菩提寺,是其父信秀興起後開基、由信秀叔父大雲永瑞和尚開山的曹洞宗萬松寺。信秀死後就葬在那裡,戒名叫做「萬松寺殿桃岩道見大禪定門」。

作為新興的日本本土宗門,法華宗往往被拿來和一向宗相提並論。這兩宗在法門上幾乎同出一轍。一向宗的修鍊法門是「專修念佛」,也就是念誦「南無阿彌陀佛」;法華宗的修行法門是「口唱經題」,也就是念誦「南無妙法蓮華經」。由於修鍊簡單,持戒容易,這兩宗聚集了大量底層信眾,可謂是「百姓的佛教」。而且在興起之初,兩宗因為壞了佛門修行規矩,都被視為邪魔,並受到「貴族佛教」和「武家佛教」的壓制:一向宗宗主親鸞出身京都的日野家,被朝廷授予越後介之職,流放到越後地方;法華宗宗主日蓮關東町人出身,被鎌倉幕府判處重罪,流配到越後的佐渡島上。

但是,從教義上看,這兩宗卻是天生的死對頭。法華宗修今世,追求現世的福祉和因果報應,所以很受追求經濟和商業利益的町眾們歡迎;一向宗修來生,期盼死後進入極樂,很合那些生活困苦的愚民口味。這兩宗興盛起來不久,很快就圍繞著畿內信眾展開了爭奪。首先得勢的是一向宗,本願寺蓮如依託著出身日野家的關係,得到了御台所日野富子的支持,又以自個的二十多個子女,大肆與公家和武家聯姻,成功的在京都站住了腳跟,建立起山科本願寺。然而,應仁之亂後,因著重建京都的功勞,商人和町眾們在京都的勢力大增,所信奉的法華宗也開始得勢,等到三好長慶之父、細川宗家家宰三好元長掌握畿內大政,成為法華宗的保護人,兩宗開始了正式的衝突,結果是三好元長被一向宗信眾圍攻而死,然後法華宗信眾燒掉了山科本願寺,迫使一向宗把總本山遷到大阪石山。

從利益關係上考慮,自從信長選擇了法華宗,就不可避免的要和一向宗走向敵對了,正如之前的三好家一樣。只不過,三好長慶選擇了妥協,而信長選擇了不死不休的抗爭。

但是,並不是誰都有資格改換宗門的。作出這樣的決定,就意味著要捨棄家中世代相傳的菩提寺。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如果沒有足夠的功業和威望,很可能會影響到家中的安泰。

當初信長改宗之時,已經完全征服美濃,威望遠超其父織田信秀,連居城都換了好幾次(萬松寺在信長自小擔任城主的那古野城),因此他的改宗之舉沒有引起什麼波瀾。

我同樣不用擔心家中的安定問題。作為一手建立吉良宗家的初代家主,我完全具有改換宗門、另立菩提寺的資格,家臣們不會有什麼意見。寶心院或許會有些不高興,然而土佐吉良家已經興復,無論是跟隨先代家主,還是由我供奉在宗家菩提寺,她身後的祭祀都可以保證。

或許,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仁如集堯才勸說我改換宗門吧!如今禪宗式微,如果想要興復,必須重新得到中樞的支持。信長向來重視商業,而且正和一向宗死掐,肯定要堅持他的法華宗信仰。那麼,提出重開勘合貿易,並且主持這件事的我就成為最好的選擇。

只是,我心中還有一些顧慮。皈依禪宗,固然可以深入的參與勘合貿易和對明交往,甚至獲得貿易的主導地位,但目前我負責的四國地方,卻是普遍信奉的是真言宗,我如果要繼續加強在這一區域的影響,保持現狀是比較好的選擇……兩者之間如何抉擇,倒是一件難以決斷的事。

不僅如此,天主教隨後也表示了對本家的興趣。

天正二年正月,我暫時回到洲本城,接受家臣們的新年致賀。很快卡拉布爾牧師就找上門來,替我引見了兩個人,一個是路易斯·弗洛伊斯神父,一個是奧爾格基諾神父。

「兩位神父都是耶穌會會士,也是非常有教養和才能的人,」卡拉布爾熱情的把兩人介紹給我,然後加了一句話,「我衷心希望能有一個友好的談話,以及一個氣氛融洽的午後。」

「十分榮幸。」我態度友好的回答說。

這句話並非是客套,因為面前的兩人我已經聽說過,是天主教在日本的重要人物。弗洛伊斯天生善於言辭,並且擅長文字工作(是《日本史》的作者),於永祿七年(1564)年末從九州來到畿內,跟隨費雷拉神父一起在畿內傳教,和足利義輝將軍頗有交往,並且得到了義輝將軍在畿內傳教的支持。不久義輝將軍被殺,信奉法華宗的松永久秀髮布了禁教令,弗洛伊斯被迫和費雷拉神父一起躲入堺町。之後費雷拉神父失望的離開畿內,1571年死在印度果阿,畿內就由弗洛伊斯神父在苦苦支持。

信長上洛以來,弗洛伊斯曾經試圖晉見信長,像以前和足利義輝將軍交往那樣走通上層路線,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這裡歷史改變了……)。去年由於我的引薦,卡拉布爾終於得以晉見,並獲得了信長頒發的布教許可證,獲准在京都興建天主教堂。弗洛伊斯非常欣喜,立刻把消息傳到果阿的主教區(天主教在日本有三大教區,分別是九州北部的下教區、大友家的豐後教區和京都教區,目前屬於印度果阿主教區,後來歸澳門主教區管轄),於是主教區就派來了擅長建築的義大利籍神父奧爾格基諾,一方面接替病逝的費雷拉神父擔任京都教區布教長,一方面主持京都大教堂的修建事宜。

「真的是非常榮幸!請坐!」想到這些,以及目前和澳門葡萄牙商會的密切關係,我又加強了語氣說道。

聽到我的回答,弗洛伊斯飛快的翻譯給奧爾格基諾神父聽。奧爾格基諾點了點頭,學著弗洛伊斯和卡拉布爾的樣子盤膝坐了下來,然後拿出預備的禮物送給我。禮物一共有四樣,分別是一面巨大的玻璃鏡、一頂黑色絲絨帽、一支孟加拉藤杖和一支美麗的孔雀翎,前兩樣來自本土,後兩樣來自印度,在如今的日本都是非常稀罕之物,足可見得他的誠意。弗洛伊斯擔任奧爾格基諾,一口日語說得極為嫻熟:「關於大人介紹卡拉布爾晉見貴方主君的事,吾人實在感激不盡。所以這次登門拜訪,專門向大人表達吾人的感激之情。」

「那麼我就愧領了吧。」我稍一思索,接受了他的禮物,然後叫過廳外廊間跪坐著的兩名侍女,令她們把鏡子和孔雀翎送去給樓上簡妮特。

卡拉布爾應該猜到了我的意思,他側身靠近了居中的奧爾格基諾神父,小聲說了兩句話。奧爾格基諾神父點了點頭,面帶笑容的說了幾句什麼。弗洛伊斯翻譯道:「原來令夫人喜歡這些來自外國的物事。那麼我的禮物就送對人了!」

「不錯,所以十分感激你的好意。」我點了點頭。

弗洛伊斯再次把我的話翻譯給奧爾格基諾神父。奧爾格基諾神父稍一思索,靠近另一側的卡拉布爾說了幾句什麼。於是我知道,接下來要談到正事了。畢竟他專程登門,不可能是只為了送上禮物表達謝意,肯定還有其他的訴求。而三人之中,和我聯繫密切、又有利益關係的,只有卡拉布爾牧師。

果然,卡拉布爾隨後轉向我道:「領主大人,上次我曾經提議在大人的城下建立一座教堂,然後領主大人似乎顧慮著貴方主君的意見,所以沒有同意。如今貴方主君那兒已經沒有了障礙,因此在下冒昧的再次提出請求,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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