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之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各人抉擇(上)

從歧阜回三重城,我走的是水道,先到宮宿所在的熱田神宮,然後直穿伊勢灣,到達四日日宿所在的三重港。這是東海道最大的兩個宿場,三重港的繁華自不用說,即使是宮宿,也有兩千餘戶人家,人口超過七千,其中供居住的旅籠屋一百八十多軒,還有供各級武士落宿的本陣和肋本陣,屬清州町奉行直轄。所以,這一水道受到伊勢水軍的保護,本家和佐治家水軍都有參與。

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到三重町的。在船上的幾個時辰,我都把自己關在艙房裡面,直到護航的青山新七告訴我已經到了。

好在這個時候,我終於初步下定了決心。

其實,這沒什麼可想的。信長已經下了死命令,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既然我不打算從織田家獨立出來,就只有服從命令這一條路了。我要做的事情,只是努力說服自己的良知。

一直以來,我都習慣於以圓滑的方式處理問題,並因此贏得了仁厚的名聲。唯一的例外,是對長宗我部家,但這是因為要取回並保住自家的舊領,國親、元親父子就是最大的障礙。而且,這父子倆的行事風格實在太過份了,不擇手段,毫不留情,以我現在的身份,不想送命的話,從一開始面對國親時就只能抗爭下去。

說起來,長宗我部國親也是一個可憐人。在他六歲時,本家就被本山、大平、吉良、山田等諸豪強聯合絞殺,父母自盡,大部家臣詢死,只有他一個人被家臣近藤氏救出,送到一條家保護起來,然後過了整整十年寄人籬下的日子。之後好不容易取回領地,走上復興之路,整整花了四十多年,才取得了表高不過五萬石的四郡之地,其間卻不知經歷了多少艱辛。正如他出家時說的那樣,「六歲時就孤苦一人,人間的不幸在身上算是無以復加了。之後歷經奮鬥,雖然賴著不可思議的天運興復了家業,但心境卻是常常懷著悲哀的」。

可以說,這個時代的武士,沒有哪個人從未經歷過慘痛,沒有哪個人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既然如此,我為什麼就奢望著成為例外呢?在和小夏離開山中的那一刻,就應該有所覺悟了吧?

那麼就只能服從命令了。雖然大違本心,卻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扭了扭略顯僵硬的脖子,站起來活動一下全身,然後拉開艙門走了出去。

門邊是半跪著的青山新七,他是川並眾最早的小頭領之一,目前和渡邊正次一樣,擁有幾百石領地,在前野長康的海援隊擔任組頭。他是這次為我護航的人,在這裡不奇怪。

可是,另外卻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景次郎的輔佐役筆頭竹中重治,一個是難得一見的石谷賴辰。

我忽然感覺一定是發生了大事。

果然,看到我出來,石谷賴辰低頭說道:「菜菜決定出家了。」

怎麼會這樣?!一時間我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時候的事!」我追問道。

「就在主公離城的第二天,」竹中重治一臉的歉意,「當時寶心院大人突然病倒了,似乎是因為菩提寺被燒的事情,臣下代表家臣們前去探望時,一直在嘆著氣,說夢見先主公和在土佐西養寺過世的宣義大人……石谷夫人和小夏夫人主動前去照顧,結果不久石谷夫人就派了侍女來通知臣下出家的事。」

「母親大人說夢見先父和先叔祖父?」我吃了一驚。說夢見我那位名義上的父親倒還罷了,夢見吉良宣義,那是什麼意思呢?因為宣義是在西養寺撫養真正的吉良景次郎的人?……我自認是無神論者,但是剎那之間,我幾乎對此產生了懷疑。或許靈魂真的存在,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有因果報應?不然的話,為什麼去年年初我剛定下計謀,合理的誅殺了北畠一門,導致北畠雪姬投水自盡,沒幾個月就發生了美津自盡的事情?為什麼我去年十月和三好義賢孀居的正室大形殿發生關係,現在自己的正室就遇到這樣的事?

我記得,在我回來的時候,菜菜的情緒還不錯的。雖然有點自責,但絕對沒有達到出家的程度……

「義兄,麻煩你和我一起去看看……是在凈琉璃院是吧?」

石谷賴辰點了點頭。

「那麼,重治,你先回去。記得不要讓事情傳揚開來。」

「臣下明白。」竹中重治同樣點了點頭。

我大步走上河岸,騎上近侍牽過來的「雪雲」,直奔城內而去。石谷賴辰也騎上一位近侍的馬,跟隨在我的身後。

到達凈琉璃院的正廳,菜菜正跪坐在那裡,上身穿著藍色的半身珈藍衣,神情很有些茫然,看見我進來也沒有打招呼。

「菜菜!」我喝道。

「啊……殿下!」她似乎才回過神來。

「把珈藍衣脫了,我看著刺眼!」我命令她。

菜菜搖了搖頭。

「那我自己動手了!」我搶步過去,雙手扯著她上身的珈藍衣就往兩邊拉。

「殿下!」菜菜神情驚慌,雙手死死抱著胸前,紅著臉道:「妾身……只穿了中衣。」

中衣就是睡衣,睡衣套半身珈藍衣,這打扮夠新潮的……雖然心情很焦急,我依然差點笑了,情緒一下子也好了一些。

「好吧,你去換衣服,我先去看看母親大人!」我放開了她的胸口,然後威脅道,「……如果我出來時你還沒換好,那麼我就顧不得這是佛堂大廳了啊!」

說完,我就直接往裡間而去。

裡間燃著天竺安神香,瀰漫著清遠恬淡的氣息,寶心院躺在榻榻米上,似乎正在沉睡。兩個侍女阿茗、阿萩都在一旁服侍,還有小夏也在。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走的那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我低聲問道。

「就是城主離開後的當晚……大人忽然發了夢魘,然後就說,先主在責怪她沒有好好撫養城主,然後過世的宣義老大人也責怪她,說她差點毀了靈位……」貼身照顧寶心院的阿茗解釋道。

「這幾天的飲食和休息還好吧?」

「菜菜和妾身熬了鱈魚粥,每天還能進一些。就是不能好好休息,經常發夢,點上安神香才好一點,前一會剛剛睡下。」菜菜說。

「是么?」我忍不住嘆了口氣。五十歲的人,這樣折騰幾天,那該多艱難啊!

雖然她不是我真正的母親,但從第一面見她開始,我已經把她當母親看待了。

「景次郎嗎?」寶心院忽然微微睜開了眼睛,有氣無力的喊了一句。放在胸前的右手勉強攤了下來,在榻榻米邊上摸索著。

我連忙伸手抓住:「我在這裡!」

「景次郎啊……」她嘆了口氣,「母親知道,一直沒有盡到責任,讓你受苦了,也對不住你父親、叔祖父和家中的遺臣。可是,改嫁到香宗我部家,母親也是身不由己……而且,母親這十幾年,一直在誦經念佛為你祈福的呀!」

「我知道。也從來沒有責怪過您。」我緊了緊她的手,感覺已經是瘦骨嶙峋。

寶心院微微搖了搖頭:「你心裡肯定在責怪……不然,為什麼會燒自家的菩提寺呢?現在家中就只剩下我這個老人,照顧菩提寺是我的責任呀!可是你卻一把火燒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是為了平息主家的疑慮。上次母親不是諒解了嗎?」我問道。

「可是,明明有現成的責任人,你卻寧願拿菩提寺來作法……這讓母親怎麼和家中的先人們交待呀!」寶心院眼角沁出了眼淚。

現成的責任人?是說菜菜?寶心院知道了這件事?……難怪菜菜情緒這麼低落,誠心誠意的來照顧母親大人,卻不受這位母親大人待見。

可是,寶心院一向不問家事,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情?

我忍不住嚴厲的望向小夏。

看到我的眼色,小夏臉色一下子變了。她咬了咬嘴唇,把手上的團扇往地板上一摔,板著臉走出了房間。

「母親大人,您先好好休息。關於菩提寺的事情,我一定給您一個交代!」我輕輕的把寶心院的手放回胸前,起身追了出去。

在走廊上,我拉住了小夏的背襟,然後把她逼到廊柱邊上。

「說!菜菜的事情,是不是你和母親大人說的?」我嚴肅的問道。

「是我說的!那又怎麼樣!」小夏挺著胸,把頭向上揚起,「她做錯了事情,還不許人說了?」

「你就不能懂事一點!」我舉起了手,在她臉上抽了一記。

小夏摸著臉蛋,一臉的難以置信:「殿下……你打我?」

「就打你了!」我喝道,「以前就是太嬌慣你了!」

「嗚嗚……」小夏一頭伏在廊柱上大哭起來。

我余怒未息,依然瞪著她。真是,怎麼能夠這麼告菜菜的狀?難道平時還不夠寵你?這樣還要把菜菜踩下去,搶正室的位置?

「城主……」阿萩忽然走了過來,怯生生的稟報,「不關小夏夫人的事。是寶心院大人讓小婢去打聽的。」

說完,她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我的懲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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