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瀛台鐵勒 第九章

八個月後,正是秋草芳凄之際,舞裳妃突然提議要鐵狼王和我去草原上狩獵。她說:「如今四境平服,倉廩充實,大君在大營里窩了這麼多天,也該讓他騎著馬出去走動走動了。」

「好啊,我還從來沒騎過雪妖出去射過鹿呢。」我欣然應諾。

好多時日沒和我的伴當們一起嬉戲玩樂,我也覺得渾身發癢。赤蠻高興自然是不用說了,就連老打不起精神的賀拔蔑老也來了興趣,掙扎著整理出他的刀子和獵弓出來。

「我要帶上長孫齡,我還要帶上楚葉。」我大聲宣布說。他們臉上都有一些尷尬。按照蠻族習俗,我早該斷奶了,但我卻總也離不開我的奶媽。不過,我才不管別人怎麼想呢。

第二日,圍獵的大軍出動,一路向西,行進的路線正是第一年裡我父兄走過的路,但那時候,他們每隊不過三百人,大部由未成年的小孩和佝僂著背的老人組成,如今我手下已經是上萬的雄兵,帶著長矛、套索、獵弓,精神氣勢百倍於當日了。快馬早向前飛馳而去,要溫泉河邊我三哥的騎兵在前接應,在溫泉河與龍牙河間圍出好大一個圍場出來。

我們走了兩日,離我三位哥哥的營地不過剩下半日行程了,那時天色已晚,夜裡便宿下營來,我的大營離鐵狼王的營地有二里來地。當夜一點月光也無,只聽到巡夜的游哨的坼子聲響,四野里寂然無聲。楚葉已經哼著歌哄我入睡了,我卻突然從床上翻身而起,過了一會兒,只聽見三騎馬朝我的營帳奔來。

蹄聲又輕又快,直趨帳前,隨後就聽到營帳外的說話聲,然後我三哥瀛台合突然急不可耐地跳進我的營帳,他身後還有我的另兩位哥哥。

我剛想問他們怎麼到這來了,瀛台合卻低聲向我道:「大軍都已備好了,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動什麼手?」我驚訝地問。

營帳又是一動,卻是賀拔蔑老和赤蠻走了進來,他們兩就住在我隔壁營帳里,大概是聽到了馬蹄聲,不放心所以就過來了。

瀛台合皺了皺眉,不說話了。

我說:「這是我最好的伴當,我的事情都不瞞他們。」

「好。」瀛台合臉色一沉,將一把套在刀鞘中的刀扔過來給我,那把刀又厚又兇狠,我認出來正是「破狼」,我三哥道:「不是你派人送過來給我的嗎?」

我愣愣地拿住那把刀,想起了我母親拿走這把刀時的神色和眼睛,突然明白了。

我大聲叫了起來:「不是。你們快跑。離開這。」

我三哥瀛台合的臉唰的一下就變白了。我四哥瀛台彼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你在耍我們嗎?」瀛台樂不知所措地轉頭看看我又看看另兩位哥哥。

「不是我。」我叫道。

「不是你給我的傳書。」瀛台合咬著牙問道。

「我沒有。」

「去你媽的,你出賣了我們。」瀛台彼一把抽出刀來,指著我大聲罵了出來,「我早知道,你……」

他的話被一陣急如驟雨的馬蹄聲打斷了,足有上萬的騎兵,四面合圍而來,轉眼間已將獵營的四面八方都圍了。

帳中的我們大驚,闖出去看時,只見四面被左驂的馳狼騎圍得水泄不通,四面的亮閃閃的刀子和長槍組成厚牆,當真是插翅也難飛出去。

帶隊的正是鐵勒的心腹左驂,他一甩手,手下將幾十顆血糊糊的頭扔到了瀛台合的腳下。他大聲喝道:「瀛台合,你的軍隊已經敗了,還是束手就擒吧。」

瀛台合不再看我,卻一伸手抽出長刀,低聲對兩個弟弟道:「殺出去。能搶到馬的就先走。」

赤蠻大聲問道:「左統領,你這是什麼意思。」

左驂騎在巨狼背上,大聲吼道:「三位王子夜遣大軍闖入王營,想要刺殺鐵狼王和舞裳妃,叛跡已露。攝政王有令,不肯投降,就把三個叛賊都當場格殺了。」

瀛台合神色慘然,卻昂然而立,摸著刀道:「我們是瀛台檀滅的兒子,怎麼能跪在外人的腳下。」

我向前跨了一步,大聲喝道:「不許殺。我才是瀛棘王……」

瀛台彼大概已是怒極,他大喝道:「這當兒還裝什麼。」便是一刀朝我砍下。我側了側頭,肩膀一痛,已經被砍中。瀛台彼抽刀的時候,赤蠻和蔑老兩人也早抽出刀來,這時候一起衝上,雙刀同時架住瀛台彼的刀,這兩人力大,三刀相交,瀛台彼踉蹌了一下,向外摔了出去,赤蠻和賀拔蔑老已經一左一右護住了我。

「有熊不死。」瀛台合大聲咆哮著,已經跳入了狼騎的漩渦。我想拉住他,卻被赤蠻和賀拔蔑老拖回了營帳中,楚葉也撲上來圍住了我,她看到我肩上的血跡時簡直要瘋了。

外面的混亂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復歸安靜。

第二天早上,陽光絢爛,金子一樣灑落在八百里北荒之上。高高的黑草隨風搖曳,遮蓋住了地上的血。

我在呈給鐵狼王的木匣子里看到了他們三人的人頭。

我看著鐵狼王椅子背後母親的眼睛,她看向我的時候,眼睛依舊清澈明亮,無人能及。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做這一切。已經有多少人為我死去了。

你想的就是這個嗎?古彌遠的臉在黑暗中嚴厲無比。不要讓死去的人白死,你現在肩負著整個瀛棘,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你。

鐵狼王對那幾顆頭並不在意,只是揮了揮手,讓衛士將它拿下,他說:「大君,請你吹號,召集所有瀛棘副統以上將軍,我有大事要說。」

那條壓過了北荒內亂的消息來自南方——青陽王駕崩了。那一夜瀛棘人個個興奮難眠。呂易慳一生東征西討,點燃了一個接連一個的烽火,讓草原上沒有個安寧的時刻,他無數次地眼望東方,想要把不聽話的瀛棘滅除乾淨,如今他卻搶在所有活著的瀛棘人前面咽下了氣。

我輕輕一笑,捂住自己肩膀上的傷口:「這麼說,呂貴觥那傢伙當上了新的青陽王?」

我想起了那位亮銀薄甲的青陽王子,有鷺鷥一樣長的脖子。我想起了他右手上站著的那隻海東青,總是以尖銳的黃色眼珠子張望四方。他年歲已大,當了十多年的青陽世子,比我還遲了五個月當上草原的大君。

我想起了那張陰森而脆弱的臉。在發現背叛的時候,那張充滿仇恨和嫉妒的面孔讓他像條毒蛇。他不敢直接面對威脅,卻會在背後擇人而噬。青陽落到了他的手裡,我們就都該小心了,但同時機會也就變大了。我看得出來,他擁有比他父親更大的野心和慾望,在機會面前,他會急不可耐地出手。呂易慳疑心重重,事必躬親,因而呂貴觥事事都被壓制在下,無法得到施展和鍛煉才幹的機會。

青陽確實勢衰了,但它擁有龐大的軍隊和部落聯盟,我們和它比較依舊弱小得多。瀛棘人雖然高興,卻還是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只是這位新的青陽王,卻迫不及待地給我們帶來了麻煩。

到了秋天的時候,青陽新王派遣的使者已到,卻是曾任後棣校尉的呂廣利。此人從巨箕山之戰中大難得脫,瞎了一隻眼,少了條胳膊,不能再打戰了,卻給他在北都疏通關係,任了個少府押運使,雖然名義上降了職,跑起來辛苦,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肥缺。

雖然路途艱辛遙遠,官派卻要做足。少府押運使呂廣利一路行來,前頭一百旄騎開路,一百長槍騎隨持中軍,再一百騎殿後,鐵甲鏗然響徹一路,見了任何人都不給好臉子,似乎誰都欠他二百吊錢。他施施然帶著三百名騎兵進了陰羽原,大大咧咧地住進了鐵勒延陀騰出來的卡宏,在四處分派衛兵,倒如同他才是草原的王一樣。宴席上第一天,他就在座上指著我笑道:「你們瀛棘就選了這樣一個小孩當你們的王嗎,瀛台檀滅未免死得太早了些吧?」我一看這人的土狼臉,就知道這是個又貪心又愚笨的人。一個人笨而安其位,也就罷了;要是又笨又拚命地伸手管太多的話,那就是無藥可救的了。於是我找了個借口就退席了,他們也無法怪我失禮。呂廣利不知道,這就是小孩當王的好處。

後來宴席上果然鬧出了大事,我聽說席上的烤全羊燒炙得過了一點,呂廣利呸地一聲就吐在了地上。

座上陪客的所有貴族大臣都吃了一驚,停杯不飲,不知所措地看著席上主客。

要知道按照草原習俗,在他人家中做客,吃到嘴裡的食物絕對不可再吐出來,那是對主人的大辱。如果碰到這樣的情況,按照上古草原法令,就該亂拳打死,屍體還不可走正門,必須在帳篷底下挖個洞拖出去才行。呂廣利雖然在北都住得久了,這等習俗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對席間眾人那愕然的神情視而不見,卻又叫又罵,非要喝令將廚子紇單牯拖下去抽二十鞭子不可,直到後來鐵勒延陀親自求情,方才免了。

酒至半酣,呂廣利紅著臉醉醺醺地站了起來,用他的單條胳膊舉起了杯酒,作勢敬了個羅圈圈,一口將它飲盡,然後抹了抹嘴道:「瀛棘北遷這麼多年來,青陽對你們可是照顧有加啊。雖然各地戰事吃緊,從來也沒有到貴部來啰嗦要人要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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