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北荒之亂 第八章

在那座我熟悉又陌生的瀛棘王卡宏面前,我聞到了一股狼騷味。我在這裡呆過了多半個冬天,在我的印象中,它應該更高大更挺拔。如今它又小又黑,就像熊的咽喉,黑糊糊地躲藏在荒蕪的曠野里。

我無數次地看到瀛棘王隱藏在這團陰影里,他似乎永遠坐在馬鞍上,從來也不走出門,他是要以這卡宏為他堅硬的殼,為他厚重的胸甲啊。他隱匿在這團混沌中,不見門外的漭漭荒野,撫摩身邊那些嬌嫩的女人脊樑,喝著陳年的麥酒,一天天地消沉下去。

那團陰影突然動了,不是我父親,而是鐵勒延陀大踏步撥開混沌走了出來,嚇了我一跳。他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他的袖子,他的毛髮,他笑時露出的白牙齒,都帶著狼的氣息。這不是我原來熟悉的那個熊一樣威猛的男人。

我發現這間鐵勒走出來的高大卡宏確實有些不一樣了,雖然兩箭之外的栓馬樁還是原來的老木頭,樹在原來的位置上,在雪光映襯下如同一排發白的肋骨,它們拱衛著的卡宏牆壁和基礎卻都換成了新的,新伐木頭的年輪還未來得及被冰雪侵蝕發黑,斧跡鏗然,歷歷在目。門楣上高高樹著的那塊飛龍咆哮的花梨木雕也不見了。

我還沒想明白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鐵狼王俯下身子,伸出雙手來,左右手交叉著抓住了我的兩隻小手。他的手又大又粗糙,猛地一下,我聽到自己驚喜地叫了一聲,就旋轉在空中。我的膝蓋碰在一起,然後騰地上了他的肩膀。現在我高高在上,俯視著白的雪,黑的卡宏,地面如此地遠,讓我目眩神迷。

我的腿磕在他胸前的鐵葉子上,隔著胸甲,能感覺到下面的寬厚胸肌。我帶著點內疚地想道: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個人啊。

「你母親身體不好,過幾天你再見她吧。」他的笑聲在他的胸腔里轟鳴。

我對此倒不太在乎。「是你殺了我阿爸嗎?」我問他。我的問話如此直接,就像把刀劈開我們間那層迷糊的帷幕,我感覺到屁股下的身子像撲擊前的豹子那樣繃緊起了。

「你想聽真話嗎?」他抬起頭看著我,我扶住亂篷篷頭髮掩蓋下的頭顱,他抬起頭的時候,眉弓和鼻子就在臉上投下交叉的陰影,我看見他下巴上的鬍鬚根根如刺。我還看到他的腰上挎著把寶藍色的鋼刀,那是把漂亮的刀,刀柄的末端有一個巨大的圓環,一枚狼牙用銀鏈子懸掛在那兒晃蕩。

「是的。」我說。

「好,」他把我從肩膀上放下來,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珠說,「你母親喜歡你,我也喜歡你——我們北荒里長大的狼崽子不需要婆婆媽媽的假話,我要告訴你所有的事情,你自己來判斷。」

「我喜歡你的母親,這一點不用隱瞞你……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始,就喜歡上她了。」他說,「那一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不過我鐵狼王做事,這輩子從來都沒有後悔過,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我也不後悔。我借著酒膽闖了進去……我在卡宏里呆了多半夜,你母親是個正派女人……不過我也沒有強迫她。」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語無倫次,於是停了停,過了良久又有接下去講。

鐵狼王殺我父親的那個夜晚邪怪得很。大風凄厲如旗,它們從北方吹過來,有熊山上黑色的毛髮聳動,彷彿大熊復活了。鐵狼王和三名伴當從北邊越過龍牙河而來,他看見白氂牛尾的旗子沒有飄蕩在卡宏前,就知道瀛棘王尚在西邊溫泉河的別營里。

鐵狼王的伴當都是些被流放的罪刑之徒,從來不把世俗的糾絆放在眼裡,他們都明白鐵狼王的心思,左驂嬉笑著慫恿他去那間卡宏里。合該是那天晚上出事,出來之前,他們已經喝了太多的酒,鐵狼王遙望瀛棘王的卡宏,只覺得騰騰的白氣從頭頂上冒出來。黑色的卡宏組成的方城上,明月亮如彎鉤,鐵狼王緊緊咬著牙,腮幫子上鼓出鐵一般硬的一塊來。他心裡確實放不下那個明媚如歌的女子,她年華如畫,卻正在卡宏里孤獨地一點點老去。她是如此地害怕時間的流逝,害怕自己的美麗一點一點地消散,而那個最有權利去愛惜她的男人絲毫不為此珍惜。

「如果……」他含含糊糊地說著,跳下馬來,他的長刀磕碰得馬鐙噹噹地響,「如果她需要……」他搖搖晃晃地朝著卡宏,朝著那座月光下的沉睡的猛獸走去,他手下的伴當互相碰著手肘,擠眉弄眼地對視,然後散開到大營里找自己的女人去了。

我叔父鐵狼王走入院子中,月光下的草地如乳酪一樣嫩滑,騾馬和乾草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傳來,他仗著酒勁一把推開大門,聽到黑暗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壓抑的喊叫。他回以狼一樣的低嗥。烈酒燃燒著他的胸臆,他懵懵懂懂地沖向前組,將那個白衣的溫暖軀體抱在懷裡。他彷彿在巨狼的背上顛簸,在月光下的雪原里疾駛。月光從頭頂照耀下來,如同陽光一樣猛烈。

那一夜已經過了大半夜,他猛然間從熟睡中驚醒,似乎聽到外面風聲里還混雜著火焰奔騰的聲音。他匆忙穿衣跳出卡宏,只見深藍色的天幕如同一個深淵,星斗燦爛如冰凍的寶石,瀛棘王拄著劍立在門口的廣場上,面色沉重如石像。一匹深黑皮毛的踏火馬如一條火龍在他身邊騰躍。

該來的事情終歸要來,誰也阻擋不住。鐵狼王可不是退縮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氣,朝他三哥走了過去。瀛棘王似乎根本就沒有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剛剛從自己的卡宏里出來。他背朝著鐵狼王卻說:「天氣太冷,你要小心著涼。」

鐵勒延陀看不慣我父親說話的方式,他雖然心虛,還是跳騰著大聲喝問道:「好,既然如此,你要殺我嗎?」

我父親瀛棘王極平靜地道:「我不殺你,我要殺左驂。你讓開一條路,這事我就當沒有發生過。」他猛地一拍背後那匹踏火馬的屁股,神駿的黑馬人立而起,向前疾馳而去。鐵狼王愣了一愣,只覺眼前一亮,營地里一座卡宏突然冒出火來,轉眼被熊熊大火圍在其中。原來那踏火馬奔近卡宏,倏地人立而起,兩隻碩大的鐵蹄踢在卡宏之上,那卡宏就如同一捆乾柴,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鐵勒延陀看出那座卡宏正是左驂的相好住的地方,此刻厚木頭做的門在來自內部的可怕力量震撼下抖動著,只是門外面卻被一輛滿載木柴的大車堵了個嚴實。左驂被堵在裡面了。火借風勢,燒得劈啪作響,連覆蓋著厚泥的屋頂都冒起了煙,可想而知燒得多麼厲害。此時雖然嘈雜聲驚人,卻沒有人出來救火,其他幾名伴當也不見蹤跡,看來瀛棘王早設下陷阱,立意要將左驂燒死在其中。

我叔父鐵狼王啞著嗓子問:「你要拿你老婆做交易嗎?」

「鐵勒,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也在,這和今晚的事沒關係。」他的臉在黑夜裡如磐石般沉靜,看不清他的目光。鐵勒延陀他媽的就恨他這副模樣。他在黑夜裡頭忙來忙去,一心就想著瀛棘的活路,卻將自己心中萬丈波瀾全壓了下去,這讓他不像個活人。

那天夜裡,我父親瀛棘王如果是為了舞裳妃要去殺他,我叔父鐵勒畢竟做了虧心事,沒準就心驚膽戰,一心奪路而逃;但我父親卻犯了個大錯,他自以為是賣給兄弟人情,做了天大的容忍,不料卻惹惱了驕傲的鐵狼王。

「放屁!回頭再和你說這事。」此時火光更大,那扇門的搖動也越發緊急,鐵狼王看事態緊急,拔腿就要朝那座著火的卡宏奔去,卻被我父親瀛棘王擋在身前。

「你讓開,」我叔父鐵狼王立住腳步,一手緩緩拔出長刀,他瞪視著兄長的目光令人膽寒,「狼在出獵的時候,絕不會丟下受傷的同伴,哪怕死了,也要把它的屍體拖回巢去。左驂是我的兄弟,我不會看著他死的。」

「我也是,」瀛棘王怒喊道,他也唰的一聲抽出長劍,眼睛裡有紅紅的一點,像是燃燒的血,「如果左驂的死能換來瀛棘,那他就值得一死——」他兜頭一劍,已經朝自己兄弟砍下。他的巨劍鼓起的風洶湧澎湃,彷彿怒吼的潮水要將頑固的海礁拍碎。

鐵勒一個反身,橫刀一立,正好貼著他的身子擋住那柄巨劍,兩人相互較著勁,臉貼著臉,額頭碰著額頭。刀劍撞擊發出的巨響和振動就如同浪濤激昂的天拓海峽,橫亘在他們中間。

「鐵勒,聽你三哥一句話。」我父親瀛棘王咬著牙喊道。

「我不聽!」我叔父鐵勒延陀大聲喝道,手腕上用勁,將瀛棘王崩出十來步,又朝燃燒著的卡宏奔去。他天生神力驚人,又在苦寒的北荒磨礪了許多年我父親不是他的對手。

瀛棘王突然扣住手指,在嘴裡打了個呼哨,那匹踏火馬揚頸奮蹄,斜刺里奔回,兩條前腿在鐵勒延陀面前眼花繚亂地飛舞,灼人的火光騰起數尺高,就連我叔父鐵勒延陀也不得不停步閃避。

這一閃我父親瀛棘王已經追了上來,巨劍橫揮,平平地一記長斬,劈向我叔父鐵勒延陀的左踝。他們兩個翻翻滾滾地纏鬥,就如同天地混沌未開時,兩大巨神間的搏鬥。他們之間互相揮擊沉重的兵刃時心中並沒有仇怨,只是天性的不同,行路軌跡的不同,終究將他們推到了命運的交鋒點上。

我父親瀛棘王不是鐵狼王的對手,但他並不求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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