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北荒之亂 第六章

不到半柱香工夫,探馬已經連珠價回來報告:

「報:敵隊來勢迅猛,前隊離營六十里,後隊已過大望山口。」

「報:敵前隊似乎都是騎兵,約莫有五千餘人。已逼近至營五十里。」

「報:敵前隊已近營地四十里,已然收束隊伍,正兩側展開成鶴翼勢。」

此時各營統領都已來到,聚集在殿前聽報,馬夫牽著他們的馬跟隨在後,一旦得令,便可乘馬分馳向各營而去。除了扶風部的人外,這些統領要麼白髮蒼蒼,要麼稚氣未脫。

他們聽了這話都是臉上微微變色,不管來的是友是敵,這一隊人馬來得都是極快。

「什麼旗號?」瀛台寒回喝問道。

那名探哨在下面報道:「夜裡太暗,看不清楚。旗號似乎是白色的。」

我叔父瀛台寒回身子往後一仰,暗地裡心驚。草原七部中,只有青陽尚白,莫非來的是青陽大軍?自從五年前青陽大軍於巨箕山大敗後,便將蘇暢的兩千輕騎調走,以後一直無暇北顧,此刻突然橫兵在此,卻又是什麼用意?他坐立不定,在殿前大步走來走去,乾脆大步走到殿前台階上等著探馬消息,似乎把依然坐在裡面的大合薩和我都忘了。

「報:敵隊後軍已然趕上來了,似乎輜重不多,他們在以車隊連環圍繞,看上去是準備紮營了。」

「報:來軍打的是青陽旗號,白統領已經上去詢問了。」

猛地里營地外鼓聲震天,上百騎飛馳而來。營地圍柵上的衛兵都吃了一驚,發起一聲喊,同時豎起火把,張弓待發。

那一百餘騎堪堪奔到一箭之地時,勒馬不動,只有一騎突出,繼續往營地大門跑來,一邊跑一邊招手示意,等他跑到近前,火光下看得分明,正是前鋒營的白統領。守門的衛兵將厚木尖柵的大門拉開一條縫,讓他直衝了進來。

只見白統領飛馬奔到殿前,滾下鞍來報道:「王上,青陽齊夷校尉蘇暢到。他還……他還……他還說,大王子回來啦,要瀛棘各部,速來迎接。」

「什麼?哪位大王子?」我叔父瀛台寒回只一愣神間已然明白了是誰,不由得恨得直咬牙,他急急問道:「來的還有什麼人?你確定看到了,是瀛台詢嗎?」

「沒看到,」白統領低著頭說,「營中軍馬一眼望不到頭,總有六、七千騎,全是青陽服色旗號。蘇校尉又是熟人,該當不會有假。」

瀛台寒回的臉色陰晴不定,長嘆了一聲:「嘿,這傢伙居然高升了。」

他大聲喝道:「牽我的馬來。」

一名統領擔憂地抬頭詢問:「王上,青陽人來者不善呀?」

「你懂個屁,」瀛台寒回一瞪眼睛,喝道,「快準備酒水食物。衛兵,衛兵呢?」

一位親隨上前給他披上毛皮大氅,跨上一匹白馬,四五十名護衛親隨跟著他上馬,一起朝那片黑壓壓列著陣的大軍奔去。

大殿裡頭登時空蕩蕩地走了個乾淨,除了四五名宿衛在門外站崗,再沒有旁人。風從廊柱間飛過,發出嗚咽的聲音,我和大合薩兩個人相視而望,都有點茫然。

突然外面又有幾匹馬來,一名青陽的傳令官還沒奔到營門,就在馬上大聲喝道:「傳大合薩也里牙火者及長樂侯瀛台寂,著他二人即速過來!」

我和大合薩又是同時一愣,他們知道大合薩和我在這裡也就罷了,只是我大哥又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呢?自蠻舞原歸來,我還沒和別人提過這個名字呢。

他們牽來了大合薩的灰馬,把我放在一名青陽騎兵的馬上,奔出昆天王的營地。卻見外面車馬錯亂,大隊的車馬正在朝青陽那個新立起來的白色營帳群里送吃送喝。

我們還未進那頂巨大的有著金色雲彩飾頂的白色帳篷,就隔得老遠聽到了蘇暢蘇校尉的大笑聲。

他大聲地說著:「我來得遲了,多有叨擾。」

「不敢不敢。」昆天王回答說。

我們一頭撞進帳篷,果然見到青陽帶兵的將軍是老熟人蘇暢。他看上去紅光滿面,胖了不少,也虛了不少,肚子也起來了,看來混得不錯。他得意洋洋地道:「我這次來,是奉了青陽王的命令——著爾扶助太平侯為瀛棘王。」

我叔父雖然心中惱怒,卻也不敢拂逆了北都的意思,只是在帳中如坐針氈,轉眼找了借口脫身而去。

卻見一名面目清瘦的年輕人走了過來,抓住我的兩條胳膊,沖我微笑。

「這就是我家小弟嗎?沒想到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我沖著這張臉發了一會愣。我還記得他轉身走出白梨城昭德殿時寂寞的背影。瀛台詢和那時候比起來變了許多,他變得太瘦了。在有吃有喝的青陽北都會把人變得如此消瘦真是出人意料。雖然帶著大軍回來,即將成為瀛棘的新王,他看上去卻還是那麼的孤寂落拓。

他轉身沖大合薩行完禮,寒暄了幾句後道:「我明日去拜會妃子,正好一同過去。」

蘇暢皺了皺眉頭說:「你是未來的瀛棘王,自然該是他們來迎接你才是。明兒我派個傳令兵過去一趟,宣他們過來就是了。」

「不管怎麼說,妃子是我長輩,我去見她也是應當的。」我大哥瀛台詢說,他的話里可沒提過鐵狼王。我想提醒他,他們現在住在一起呢。

我離他好近,近得看清他的眉是黛黑色的,雖然帥氣,卻始終沒有展開。

他又蹲下來摸了摸我的頭說:「這是我家小弟啊,看起來好乖啊,就讓他跟在我身邊吧。」

突然一個聲音說:「不要上了他的當,這小傢伙頑皮得緊,還是交給我來管教吧。」

說話的這人一身白衣勝雪,眉目慵懶,鼓著掌呵呵大笑說:「他要真淘氣起來連我都未必吃得消呢。」

「老師?」我又驚又喜地喊了出來。登時覺得一顆飄來盪去的心有了依靠。我早該想到,也正該是他,才有辦法讓青陽人在這關頭派出大軍送瀛台詢回來,正好救了我的性命。計算時日,我們出發的那一天,他就出發了,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往北都,才有可能來得這麼快啊。

我大哥太平侯低頭看著我說:「尊師說你有難,我便急急趕來。他一路催促,又知道一條捷徑,我們倒沒耽擱時間。你在這裡,沒有受委屈吧?——哎,你那幾名伴當在哪裡呢?」

我剛要回答,就聽到帳篷外面傳來一陣喧嘩,間雜著刀劍撞擊聲。蘇暢臉色一變,雖然大軍出行宿營,都早有防備,但可沒想到這兒居然真的有人敢沖青陽營地,此處除了昆田王勢力,又再有什麼人能沖營。

我想起了在大殿中見到的那兩名殺手,也是吃了一驚,想不到他們能來得那麼快。帳外騷亂聲集蓄不散,顯然來人不多,只聽得呼喝聲和打鬥聲、兵刃撞擊聲如山震響。帳中諸人都將注意力轉向帳外,帶甲衛士也捉刀而出,突然大帳頂上無聲無息地凹陷下一個大坑,大家一驚中,只見一柄利刃自上刺入,撲的一聲,牛皮大帳裂開一條大口子,一團黑影從中墜了下來,手中寒光閃動。

帳中的人都大驚失色,我看見只有我老師微微一笑,我大哥一手將我向後推了一步,另一手拔出劍來,蘇暢大聲呼喝,帳篷內七八名衛士就要朝著來人一起沖了上去。

我卻苦笑了一聲,指著從頂上掉下來的那人對大哥說:「這就是我的伴當。」

原來那帳篷頂上掉下來的人正是賀拔篾老。賀拔篾老落下來後,認出來是大公子在此,不由得又驚又喜,把刀子一收,跪下磕頭:「原來是太平侯回來了。」

「你們是怎麼尋到這裡來的?」我問,眼看著他們浴血滿身,又是得意又是心疼,「快,快讓外面住手。」外面那個鬧出偌大動靜的人卻是赤蠻,而楚葉帶著幾匹馬等在遠處,想將我搶出後一塊逃走。

夜深人靜時,帳篷外雪花正在簌簌而落,鋪下漫天的晶瑩,我看著大哥太平侯的背影,他按劍站在那兒仰空而望,我覺得他陌生了許多。

「這五年來,我始終都在懷念白梨城的雪呢。」他說。

我說:「天底下的雪花,不都是一樣的嗎?」

他微微一笑,沒有回答我的傻問題,卻說:「這兒每天都這麼冷嗎?我記得你出生的那一天,也是下著雪呢,那時候是夏天,可是天氣卻和今天一樣冷。」

「嗯,」我用力地點著頭說,「你在那一天去的青陽吧。」

「那一天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一個瀛棘的人了。」我大哥瀛台詢側過頭回憶著說,他的臉在雪光的映襯下變得很白。

我不禁開始想像,他一個人如何在那個遙遠陌生的和白梨完全不同的城市裡生活,那兒到處充滿了敵意,隨時都有死亡的陰影籠罩在他的頭上,脖子上的利刃在任何一刻都有可能砍落。難怪他如今變得遲疑、不自信起來。我看著他抿著的嘴唇,數他嘴角邊上如刀刻著的皺紋。他有權利埋怨我們任何一個自由的人,是他用自己身體上的囚禁,自己心靈上的驚恐不安,換來了整個部族的生存。

「有……」他遲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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