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北荒之亂 第四章

蠻舞原的邊界上,來自狼騎的搶劫日見增多,我外公蠻舞王接報後生氣地說:「我們和瀛棘互為姻親,急難時我們還援助過他們糧草,此刻他怎麼能屢次騷擾我邊境,難不成要逼我興兵征討不成?」

古彌遠反而笑顏逐開,他對蠻舞王說:「瀛棘內亂,御下自然鬆弛。這只是小事。有一件大富貴就擺在大王面前,看你能不能取了。」

「此話怎講?」蠻舞王勉強問道,自從大女兒死後,他越發變得畏畏縮縮,對蠻舞原之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了。

「此刻瀛棘王既然有事,有能力的兒子又不在身旁,誰先趕回去,誰就有希望得大君之位。我草原歷來有幼子守灶的說法,瀛台寂是你親外甥,他來當這個新的瀛棘王是再合適不過了。你此時不送你外甥回去,更待何時?」

這話傳了出去,我的帳篷里登時亂成了一團。楚葉他們聽說有回去的可能,都忙忙碌碌地收拾東西,他們把刀子磨了又磨,用碎石子把馬鞍上的銀飾擦得亮晃晃的,他們的臉上變得喜笑顏開。在這裡雖然吃好穿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啊。他們等啊等,等到了草葉黃了,秋風涼了,卻還是沒動靜。

我外公蠻舞王猶猶豫豫,熬過了整整一夏。一天晚上,我們聽到一匹快馬從北方跑來,得得的馬蹄聲橫穿過夜空下的平原。陰羽原傳來了確切的消息,我舅舅蠻舞王突然下定決心,點起三千兵,交給一名游擊將軍統領,要送我回去。可是這會兒寒冬已至,路上已經行走不便了。

古彌遠在沙地上排演算籌。他皺著眉頭把竹籌擺弄來擺弄去,似乎有點決斷不下。我們圍繞在帳篷里看著他。赤蠻在帳篷里走來走去,一邊說我無所謂,一邊把刀子拔出來又插回去,他搞得我們都緊張死了。

我猜老師已經快算到結尾了,他手裡還捏著最後兩支籌,我們都等著他把它們擺放到那團令人眼花繚亂的算籌陣中,大合薩卻突然哈哈一笑,然後起身離去,他的袍子帶起了一股風。也許他已經在散亂的籌子中看出了什麼。不過薩滿教的星算術應該和古彌遠的演算法完全不同才對。他看出來了什麼嗎?

古彌遠沒有把最後的籌子放下去,他用細長優雅的指頭撫弄著它們,然後把它們收了起來,他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微微一笑:「已經遲了,事定不諧。不如不去。」

賀拔蔑老懵懵懂懂地睜了睜左眼:「你說什麼?」

我失望的樣子一定很明顯,他安慰地摸了摸我的頭:「還有機會,阿鞠尼。」

「可他們怎麼辦?」我用大拇指點了點身後站著的楚葉和赤蠻他們。

他們失望的樣子如此明顯,連我都看得出來。我不由得替他們傷心起來。我知道老師實際上沒有算完最後的結果,雖然這表明了什麼我不知道,大合薩也許知道,不過他不會告訴我們的,他是個油滑的大胖子。

楚葉扶了扶額頭。她其實是蠻舞的人,卻不知道為什麼把遠在千里之外的那片被厚厚大雪覆蓋的土地當成了自己的家。赤蠻幹笑了一聲,鬆手放開刀柄,轟隆一聲坐了下來,就像條朝獵物撲上去的狼,最後卻發現那只是堆風化已久的牛骨頭。失望的氣息瀰漫在帳篷里。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轉過眼珠來看我,似乎這會兒他們都想起我是主人了,只有我可以把他們從這種深切的失望情緒中拯救出來似的。

古彌遠也在看著我,他嘴角含笑,似乎在說:「找一條理由給我。」

我眨巴著眼睛想,我確實可以想出一條理由——我說:「如果註定要死的話,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什麼區別?」

「哈哈!」古彌遠仰天笑了起來,我已經是第二次這麼對他說這話了。我第一次發現他額頭上顯露出一道不明顯的皺紋,他也不是像我想像的那樣確信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吧。

「你真的要去?」他看著我的眼睛越是高興,眉毛上顯露出來的悲哀就越深。

「我不怕死。」我昂著小脖子迷迷糊糊地說,這話是自然而然地溜了出來的。

「死是死不了,」古彌遠眼珠子灼灼生輝地瞪著我,看得我臉蛋發燙,最後他說,「只是徒增許多麻煩許多痛苦罷了——它和你想像的不會一樣——你還是想去嗎?」

我其實是很怕麻煩的,於是就想說算了,但是後來我看著我身後的人說:「你看他們多開心。」

「來,」古彌遠一把提起我,帶著我疾風一樣卷出了帳篷,把他們都留在了裡面:「讓我來告訴你,這是一條什麼樣的路。」

他的目光看起來比天上的一鉤彎月還要銳利。他說:「你想知道大合薩給我讀的是什麼書嗎?那是蓮花師親自加持的貝葉石鼓書,薩滿教中奉為神聖典籍的預言書。那本書中預言北方將要出現一位最強有力的君主,大合薩認為這個人就是你。因為書上描述他往來於智慧和明亮的牙齒邊,光潔的花在他心頭開放,瘸子、瞎子和聾子如青鳥伴他左右……」

「是我?」

「是你,也可以不是你。還有別的,」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如果你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你將只能活到二十八歲,據我所知,將要發生的事情比書上描述出來的要可怕得多——你還想成為那樣的人嗎?」

我吸了一口氣問道:「如果我成為不了這樣的人,他們就會死去嗎?」

「誰?」古彌遠露出白如寒月一樣的牙齒大笑,「不,他們會因為你成為那樣的人而死去。」

他的話語如同一陣熱風灌進我的頭顱,在裡面轟轟作響。我失神地望了望天空,空洞的眼眶裡甚至容納不下月亮的影象。他在我耳邊輕言細語:「你會失去許多東西,多得無法想像,多得無法承受——只有冷漠能保護你自己。把心凍結起來吧,然後告訴我,你要不要做這樣的人。」

我點了點頭。

他肅然而立,整理衣冠,對我三次舞蹈拜服。我知道這是東陸上最大的禮節。他站起身來,看著我哈哈大笑:「我的苦難,也就要開始了。」

回去的那一天,我們身後的隊伍看不到尾。旌旗飄揚,馬蹄如潮。雲罄來送我,她騎在小白馬上,把一塊祖母綠雕刻的豹子護身符送給了我。綠色的豹子是蠻舞的圖騰,我知道那是她滿周時蠻舞王送給她的禮物。我把它掛在了脖子上,讓它在那兒晃啊晃的。

「為什麼要走,你在這過得不開心嗎?」她問我。

「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我好像一個小大人一樣,挺起了胸膛跟她說。

「我不想讓你走……」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會做個好女孩,我再也不打你了。只要你不走,我會一直不打你……」她的雙眼飛快地眨著,眼淚很快流了下來。

我說:「等我回去了,我會有自己的奴隸,我可以想怎麼打就怎麼打他們。」

她突然衝上來,狠狠地甩了一鞭子在我臉上。

「我要讓你記住這一鞭子,記住我!」她喊道,然後轉身疾馳而去。

我氣憤地摸著臉上腫起來的鞭痕喊了一聲。賀拔蔑老他們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卻不過來幫我。

古彌遠也來送我。

「老師,你不和我一起走?」我問他說。

「當然不,」他笑著說,「若和你一起去,不過是案板上多一塊肉罷了。」

「這是我失去的第一件東西嗎?」

「你什麼都不會知道。」他坦然地言道。

我老師的笑謔讓我感到了背叛的滋味。

「哦駕!」我賭氣地大喝了一聲,撥馬向北跑去。我的瀛棘伴當們緊隨在我的身後。

我們沒辦法像古彌遠那樣穿過半冰凍的月牙湖向北走,只能向東北兜個大圈子過去,就在這最冷的天里,在這能把人的眼皮和嘴唇凍掉的日子裡,三千人的蠻舞隊伍縮手縮腳,逶迤著向北方走去。他們可沒有大合薩的秘葯幫忙,全都被凍個半死。馬厚厚的冬毛皺縮了起來,騎者低著頭,把兩隻手籠在腰裡,抖抖索索地縮在馬背上。風從前路上猛烈地吹來,簡直是寸步難行,每一腳踏下去雪都要沒到馬的膝蓋。這些艱難的路讓他們叫苦不迭。我們在這樣的路上走了一個月,又行入到陡峭的山地里。

「翻過前面的大坂,就是大望山口了吧?」蠻舞的那位游擊說。他是個面色焦黃的中年人,相貌忠厚,模樣更像個牧民而不像是將軍。我始終記不住他的名字。大合薩微微點了點頭,這五年來他老了很多,指認方向的時候似乎沒有以前那麼自信了。

風大得如洪水一樣沖刷得人馬彷彿要摔倒,隊形也被吹成一道扭曲的線。游擊在馬上說:「長樂侯,今日是行不得了,就在大坂這邊紮營休息吧。積蓄點力氣,明天好翻過去。」

我不停能聽到水聲,但看不到水在何處,如果龍牙河就在我們腳下,那也要在冰面下大約十來尺深的地方才會有水吧。我站在那兒,往前往後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於是拿不定主意。我那時候似乎已經被風吹傻了。

赤蠻騎著匹劣馬跑了上來,他一副喜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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