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陰羽蒼狼 第七章

少年葉護賀拔原大喝一聲,縱馬而出,鐵頭長矛帶起一股風聲,直搠入巨狼的口中。那隻巨狼在空中微一擺頭,咔噠一聲輕響,竟然將長矛咬斷。它落在地上,喉中發出一陣如同悶雷般的咆哮,腳掌只輕輕一沾地就又彈了起來,它那兩隻閃著黃光的惡毒眼睛,緊緊盯牢的目標依然是瀛台合。

菊花青噴著響鼻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兩隻釘了鐵馬掌的沉重馬蹄向狼頭上踢去,老那顏賀拔離也喝了一聲,瞄了半天的一枚長箭從他的弓上離弦飛出。他雖然拉不了硬弓了,但此時距離極近,那支箭上含的勁道兇猛,眼看就要貫入那匹黑狼的腹中。巨狼彷彿有靈性般在空中猛一擰腰,那支箭順著它那水一樣柔順的皮毛飛快地滑過,它落回地上,輕易地閃過烈馬的蹄子,再次露齒咆哮了一聲,低頭竄入草中,失了蹤跡。這麼緩了一緩,陣中數十騎已經撲出,將瀛台合裹在裡面退回本陣。

周圍數十里地內突然沒了聲息,草叢裡不再有那些狼的騷動和碰觸草的沙沙聲響,只有風吹在百頃黑草上傳出的獵獵聲響。

這暫時的寧靜讓人心裡發毛。此刻瀛棘部的獵手們已經豎起密集的人牆,前面一排弓箭手將弓扯得滿滿的,驚懼地掃視四野里高及人腰的黑草。這些草剛剛還是令人寬心舒慰的景象,如今卻成了敵人。他們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大物在草下竄來竄去,只在左右。在風聲和馬的喘息聲里,有一種急躁的不耐煩的咕嚕聲。他們拉著弓,捏緊刀柄,緊張地呼吸著,等待它們緊繃嘴角,等待那些鋒利的白牙在黑暗的深處顯露出來。

「穩住,穩住,穩住。」 我三哥瀛台合驚魂稍定,雖然臉色煞白,還是舉著長刀和著賀拔離祖孫大聲呼喝。他知道此刻雙方士氣都有挫動,無論哪邊能先穩住陣腳,敲定生死都只在一呼吸間。

那匹巨狼勢在必得的一擊沒能得手,只是它一見失了良機,當即卷身而去,也沒讓瀛棘部的人佔了便宜,這匹畜生當真有高去高來的刺客風範。賀拔離百忙中問孫子道:「看到這頭狼的耳朵了嗎?」

賀拔原利索地回答說:「白色的,左邊耳朵。」

賀拔離嘿嘿一笑,自語道:「左驂在此,鐵狼王也不遠了罷。」

草叢深處,那些不耐煩的咕嚕聲逐漸地響了起來,這響動,瀰漫了空中,就如同一張弓的弓弦越綳越緊,連戰陣中最沒有經歷的小孩也知道它們就要發動攻擊了。賀拔離端坐在他那匹大白馬上,老態一掃而光,兩隻眸子精光暢暢地盯著舞動的草尖。

所有的人同時聽到河對岸的林子里傳來了一聲低沉的牛角號聲,在那一瞬間里,狼群的攻擊發動了,也就在那一瞬間里,在狼群剛剛飆出高高的草叢又尚未將攻擊的勢頭完全展開,在狼群繃緊的大腿肌肉剛剛放鬆而又沒來及將滿是利齒的長吻張開的時候,,賀拔離猛喝了一聲:「放!」

密集的箭雨如潑水一般射了出去,那些頭一撥衝出草叢的狼每隻都受到了兩三支箭的招呼,它們翻滾,跳躥,伏地,躲閃,但是頭一排箭落地,隨後又是一排更密集的箭。黑色的血噴濺出來,潑射到空中。有些狼滾落在地上死去,它們的屍體又成了新的障礙。待到一排大狼突破箭雨的攔截沖近人牆,後排長槍倏地刺出,登時又有數十條狼哀號著翻滾在地。 弓箭手往後退了半個馬身的距離,把陣前讓出來給長刀手和巨狼的近身搏鬥,他們擠在冒著熱氣的馬臀邊,側頭閉目,拉弓再發,箭勢依然不減,截擊著後繼狼群的撲上。

瀛棘部靠近山頂的一翼是壓力最大的一側,慘烈之度比之人的戰爭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狼居高臨下朝他們猛撲,獵手們以刀砍矛刺對抗狼群的瘋狂撕咬,他們的馬揚起上半身,把兩隻巨蹄向前猛踢,而狼們爪如短劍,牙如刺刀,輕快得彷彿一團噩夢,一旦閃進包圍,便竄至半空,一口咬住騎手的胸口側肋,猛地一甩頭,將整個人向後摔入高高的黑草叢中,在那片深草中激起一陣動蕩和漣漪。

賀拔原丟了沒槍頭的長矛,操起腰上一根短柄狼牙棒,他話語不多,卻力大無比,只一揮就將只張牙舞爪躥在半空中的大狼整個狼鼻敲開了花。另一匹有著黃褐色毛髮的巨狼卻悄沒聲息地伏著身子竄到馬腹下,突然跳起來,一口咬住他胸前的銅鎧胸甲,白森森的牙齒在銅片上打著滑,口水噴到他的脖子里。賀拔原提著狼牙棒的右手被掠在了外門,無法使力,只得伸左手去腰帶上摸短刀,急切間卻怎麼也摸不到。那匹狼躬著身子,前爪扎進了他的肩膀,兩隻後腳死死地撐在馬背上,眼看就要發力將賀拔原拋下馬背,卻有一箭唰地貫頭而入,巨狼從嗓底發出了一聲咆哮,撲通一聲摔下馬背。

賀拔原朝放箭救了他的瀛台合點了點頭,抬胳膊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拔出刀子,左刀右棒,撲上去繼續酣戰。

瀛棘賀拔部人圍成的陣形緊密,加之人人拚命,那些野獸終究攻不下來,只剩下一圈狼藉的狼屍堆積在陣前,但太陽漸漸落了下去,暮色沉沉籠罩四野。他們又聽到坡底河岸那一側傳來低沉的號聲,音延較短,好像壓抑滾動的雁鳴,隱隱然帶有催促之意。隨著三聲號響,那些狼的攻勢似乎也更加猛烈了。

暮色里,那些草尖上躍動的身影逐漸融入到越來越暗的背景里去,他們看不清那些狼的身形,卻看到目力所及的黑草白雪的原野上,浮動起一片綠熒熒的光點,漫山遍野,隨處都是。

瀛台合雖然膽大,此時也是心膽俱寒,他知道那些綠色的光點就是狼的眼睛,看上去,總有數千條之多,更可怕的是這些狼群背後還有人指揮,他這三百人只要箭矢用盡,就絕非是這些狼的敵手。賀拔離也看清了情形,數次帶動陣形,想向坡頂上緩緩移動,卻每次都被狼群不要命的撲咬壓了下來。眼看惡狼群就要一擁而上,突然鼓聲雷動,宛如從天而降。黑色的箭雨布滿天空,落在攔阻在面前的狼群里,硬生生地壓出一條血路。

隨著隆隆的鼓聲,山頭上樹起一桿高高的白氂牛尾的旗幟,被困在半山坡上的賀拔部三百人齊聲歡呼,那是瀛棘王大君的旗,果然是我父親瀛棘王帶著他那一旗人馬趕過來了。賀拔部士氣大振,順勢從那條哀嚎的野狼鋪出的血路上踏過,衝上山頂,彙集在一處。他們來了生力軍,又佔據了山頭有利位置,形勢大是改善。

那些狼彷彿也知道這點,哀鳴著向後退下去了一點。

賀拔離臉上身上糊滿了血,帶馬到瀛棘王駕前,跳下來請了個安:「大君來得及時,救了我這把老骨頭了。快意侯機敏強幹,沒出什麼事。」

大君「唔」了一聲,他身邊那個老侍衛過來將那顏扶了起來。那名老侍衛也是眯著眼睛四處望著,咳嗽連連地道:「好傢夥,果然有這許多狼啊。我們也是在龍牙河南岸發現了大片狼跡,瞧模樣是朝北邊來的,大君怕你們這路吃虧,便一路跟了過來。」

瀛棘王眉頭緊鎖,他此刻騎著一匹碩大黑色踏火馬,在煙火繚繞中立於山頂一言不發。

我三哥瀛台合也過來問了個安,說:「阿爸,這些狼有古怪,像是有人馴養指揮的,我看到一個烙印……」

瀛棘王止住了他的話,抖了抖馬鞭,點給他看。漫山遍野的狼群之後,果然冒出了一線黑乎乎的高大身影,他們口裡吹著尖利的呼哨,驅趕著那些狼向前而來。雖然距離遠看不分明,但他們的胯下騎著的,分明是一匹匹碩大的狼啊。

瀛棘王腰背筆挺,像一座山一樣地坐在馬背上,喃喃地道:「好個鐵狼王,好一支馳狼騎。」

那些騎在狼背上的騎者越過那道窄窄的溫泉河,呼哨而來,少說也有三千人,來回衝突,驅趕著數千匹狼,將黑草丘四面圍了個水泄不通。瀛台合的心隨著越來越多的馳狼騎在河岸邊現身沉入了深谷,不算那些狼,單單是這些騎兵人數也在三千以上。他們又聽到了三聲低沉的牛角號,順著空曠的雪原遠遠地傳盪了出去,狼群聞著空氣里的血腥味,哀叫著,擁擠著,後退開了一箭之地,只有那匹襲擊過瀛台合的黑色巨狼全身長毛烏黑如墨,銅一樣堅固的頭邊歪呲著白牙,滿不在乎地小步地跑著橫過空地,似乎對這邊廂如林的槍戟和弓箭毫不放在心上。

我父親瀛棘王突然猛力一夾馬鐙,越陣而出。自瀛台合以下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老侍衛要跟上去,卻被瀛棘王擺起一隻手來制止了。他獨自勒著雄壯的踏火馬,慢慢走到空地正中,臉色不變地大聲問道:「是鐵勒延陀兄弟嗎?請出來說話。」

河對岸突然響起了一個雷鳴般的聲音:「原來哥哥還認我這個沒福氣的異母兄弟啊。」

這個聲音滾雷一樣橫過黑草起伏的坡地上空,群狼猛然間一起仰天長嚎,戰馬聽著那慘厲的號叫嗥叫,不安地倒騰起腳步,甚至有一些馬嚇得流出尿來。

「我怎麼能忘記,你身上,同樣流淌著我們瀛棘部巨熊的血呢。」瀛棘王低沉地說,他的身形宛如一座沉靜不動的大山,聲音盤繞著他,就如空谷中嗡嗡的迴音。

對岸那些狼騎士的暗影中,有一座龐大的影子慢慢地移動著,如同暴雨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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