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245章 天街小雨潤如酥

二月的東京城,梨花如雪,片片飛過鱗次櫛比青瓦拱檐,迷迷濛蒙的春雨瀟瀟地下著,大街上往來的人們,撐著各色的油紙傘,紅的、綠的、粉的,如百花含雨。

踏雨尋春的仕女,站在雨幕蒼茫的拱橋上,一剪娉婷倒影在橋下悠悠的流水中;橋邊柳絲嫩如黃,欸乃一聲,斗笠簑衣的船翁不知憐香惜玉,將小船從橋下盪出,盪破水面上那纖纖玉人的剪影。

章惇收回目光,放下車帘子,車子慢行過雨水沖冼得乾乾淨淨的青石板路,很快在三生樓前停了下來;幾個月來身為山陵使,他已經許久沒來品嘗三生樓鮮美的羹湯了。

或許三生樓里那種清雅的氣氛,才是吸引他這個首相的主要原因。

前堂的食客不少,多是些才子佳人,官商富戶;有臨窗獨坐賞雨的,也有共桌娓娓而談者。

章惇習慣地找到那個靠窗的位置,剛剛坐下,便見一個侍女款款行來。

侍女到了桌邊盈盈一福,輕聲說道:「老先生,奴家有禮了,後面有位客官恭請老先生前往一聚。」

章惇垂著大袖,微微一笑,整個大宋如今敢請自己前去相見的,已經沒有幾個了;楊逸大概就是這幾個人中的一個吧!

想起倆人在杭州洞霄宮喜笑怒罵,促膝傾談的日子,章惇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

他和聲說道:「前頭帶路!」

里院是園林式布局,翠竹花木,迴廊曲折,亭台樓榭掩映其間,幽靜如世外清境,粉牆青瓦沐浴在迷濛的春雨中,一晌春光浸潤著微涼的雨意,讓人一看而心怡;內里的一個水榭里,翠帷半揭,雨絲落在亭外的水面上,輕鱗細細;

欄杆邊一個黛眉橫波的少女,她以迷離的煙雨為背景,初一看就像是水墨畫里的麗影;那十指纖纖如玉,輕抹瑤琴,珠玉聲聲,人淡雅如詩,琴幽遠空靈,讓人一聽之下便不覺沉迷其中,去憂忘俗。

章惇是個愛琴之人,不覺放慢腳步輕聲問道:「這是何曲?」

「鷗鷺忘機。」楊逸起身,雙手抱圓深深一揖,他紫帽輕裘,有如鄰家初學詩經的少年郎,「相公請!」

「任之何故前倨後恭?」章惇呵呵一笑,隨口打趣道。

「我若迎出前堂,一翻大禮下來,今日相公恐怕難得安寧;到了這亭中則無妨。」楊逸說著與章惇一起落坐。

石桌上炭火燉羹湯,盞中酒已暖,亭外風吹晦色,雨霧淡若輕煙,檐下點點滴滴和著疏淡的琴聲……

章惇未飲先道:「此曲名為鷗鷺忘機,倒是名至實歸,任之戎馬倥傯,不想還有此閑情,端是令人意外。」

楊逸自顧端起酒杯淡然道:「鷗鷺即便忙於覓食時,飛翔的姿態看上去也極為優雅,為人處事也當如此,再忙,也別忘了時常抬頭看看天,章相公多久沒有抬頭望望天空了?」

章惇微微一怔,身為一國首相,每日百事纏身,須臾難得空閑,回頭想想可不是,有多久沒有抬頭望望天空了,自己都記不清了!

章惇閉目良久,任琴聲與亭邊點滴聲縈纏耳畔,楊逸趁機給撫琴的清娘盛了一碗湯,章惇雖未張開眼睛,嘴角卻浮上了一抹笑意。

清娘見他這時還顧著自己,芳心一甜,又不免有些羞澀,琴聲微微有些亂起來。

「我聽說任之與蘇子瞻到環州後,環州邊荒之城,文風倒為之鼎盛起來了!」章惇突然開口道。

楊逸坐回軟羅鋪墊的石凳,呵呵笑道:「真論起來,易安居士也功不可沒!」

章惇持盞輕飲一口,轉頭看了看正在撫琴的清娘,佳人纖纖如月,婉約如初開的芍藥,詩墨溢香的清雅與楊逸的英俊洒脫倒是絲絲合韻。

「任之覺得太學如今學風如何?」

楊逸早已習慣他這種天馬行空的交談方式,聞弦歌知雅意,立即答道:「承蒙章相公看重,不過您也知道,晚生不是那種虛懷好靜之人,去了太學只會誤人子弟。」

楊逸這麼快能看透自己的意思,章惇一點不奇怪,聽他這話,章惇想想也是,不禁撫髯一笑。

楊逸停杯思索了起來,章惇所思所慮,倒真不可拖沓了,遼夏攻宋時,在宣德門前叩闕的除了皇親貴戚,最多的便是太學生。

常言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培養人才本已不易,若是培養出人的人才不能為新政所用,那新政想持續下去,便成空中樓閣了。

讀書人是一個國家中最活躍的群體,他們既是國家的未來,也掌握著民間的輿論導向,一個人的觀點,往往就能影響到四鄉八鄰百姓的價值取向。

新黨執政兩年多時間,一直在致力於理清朝堂,推行新政,外御遼夏,改變被動挨打的局面。

在後備人才培養方面,一直能顧及太多。

這次危機出現時,大量太學生參與進來,呼籲廢除新政,使新黨極為被動,這也再次暴露出了新黨在人才儲備方面的缺陷。

楊逸回京後,即將出任的職務是天章閣侍講,這實際上是皇帝的幕僚官,或者說是參謀人員,並不署理特定政務,平時很輕閑,到太學去兼職完全不成問題。

此時章惇想利用楊逸的名聲,去管理太學,便也不難理解了。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必須儘力去爭奪的群體,只有得到了大多數讀書人的支持,新政的觀念才可能形成主流意識,才能真正立於不敗之地。

章惇等他思慮良久,才開口問道:「太學正一職,任之可有合適人選舉薦?」

「相公先喝碗湯!」楊逸為之盛好湯,含笑奉上,這才吐一個人名來,「周邦彥!」

章惇輕撫長須,刀眉一收即展,頷首道:「善!」

「晚生這兒尚有一人,可作太學教授。」

「何人?」

「陳瓘。」

章惇略一思慮,便道:「亦可!」

倆人對視一眼,洒然一笑,想起來當初回京時,路過湖州城外的舊事。

舊事歷歷在目,不知不覺間已過去三載,當初從江南盪來的那條船,能將大宋載向何處?

空濛雨霧籠宮檐,春歸流翠葉含鶯,大宋的皇宮受地形局限,無法象前唐一樣建得大氣磅礴,便在精雅方面下功夫,在煙雨中秀色無限;雖然少了份肅穆威嚴,卻多了一份平易近人的美感。

邇英殿里,韓維正襟跪坐幾前,給趙似講禮記,聲音抑揚頓挫:「曾子曰,爾之愛我也不如彼。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

陛下,曾子所言,便是教人如何處世立身,凡事應循正理、存主見,不應為求苟安,無原則地容讓,如此這般,只會助長惡人為禍。」

旁邊侍候的劉瑗也頗讀過一些書,知道韓維講的是姑息養奸的典故;他聽到這眉頭不著痕迹地皺了起來。

韓維的話看似平常,卻意有所指,誰是奸?誰是惡人?誰不應姑息?

如今趙似共有三個老師,一為李清臣,一為蘇頌,剩下一個便是韓維了。

若光是這次,劉瑗不會多想,但這陣子韓維所講的內容,越來越側重於此類,趙似雖然生性懦弱,但耳濡目染久了,會當如何?

趙似盤膝坐於上,又手垂於膝上,近看嘴邊還有細細的絨毛,聽完韓維的講析,他謹慎地問道:「先生,然則如何界定良與奸呢?」

這倒是,誰都知道不能姑息養奸,但如何分明奸行才是緊要的問題;韓維欣慰地掩卷撫須道:「陛下,正所謂大忠若奸,大奸若忠,許多人的行為並沒有明確的指向,而身為人君者,最緊要的便是要明辨忠奸;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明辨一個人的忠奸,首先要聽其言觀其行;君子者,常有逆耳之忠言,固因人無完人也;小人者,必為阿諛奉承之輩,此外,小人常憂自身得失,因而結黨為援,排斥異己……

韓維滔滔不絕,趙似聽得興起,脫口問道:「歐陽文忠公於《朋黨論》中有言,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自神宗朝以來,朝中便有元豐黨人、元祐黨人之說,先生可否細論何者以道為朋,何者以利為朋。」

趙似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問完才意識到不妥,收聲已不及;韓維一時間也變得謹慎起來,以史為論,可以避重就輕,以方今朝中事而論,卻不是明智之舉。

真論起來,元豐黨人更象以道為朋,他們的「道」更為明確,那就是新政,雖然你可以將其指為「歪門邪道」,披著「道」的外衣,行私利之實;而元祐黨人……祐黨人的「道」就是廢除新法,遵循舊法;

問題在於,元祐黨人的「道」韓維也不甚認同,元祐黨人在沒鬥倒元豐黨人之前,人人都是君子;但一鬥倒元豐黨人,所表現出來的爭權奪利的心態比元豐黨人更甚;

他們分成蜀、洛、朔三黨,相互攻伐,相互拆台,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韓維本身就是這種內鬥的受害者,讓他如何去替元祐黨人說話?

但韓維也不是妄得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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