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西域風雷 第三百零五章 踏 膝

長長的車馬隊伍,慢慢行進在結滿白霜的離離草原上。凜冽寒風,令人將皮襖裹得更緊,皮帽、護耳、面巾全上陣,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一眼看過去,幾乎人人都一樣,認不出誰是誰。

這時候,最舒適的莫過於乘坐馬車了,雖然難免顛簸,但比起承受肆虐的寒風,實在好太多。

厚厚的車窗帘拉開,探出一張精緻的臉蛋,香腮泛著幾分烘烤的潮紅。剛吸了一口寒氣,車窗邊人影一閃,一個騎士傍窗而行,拉下面罩,臉出一張毫不遜色的俊朗面容。

「啊!是家主。」昭君慌忙頓首致意。

張放微笑道:「車裡暖和,為何要開窗,想透透氣么?」

昭君輕聲道:「婢子想看看赤谷城什麼樣。」

昭君將與所有漢民一起,被留在赤谷城。對於這座將要帶走她半年青春歲月的塞外古城,心存好奇,意欲先睹為快,這心情,張放也是能理解的。

張放一勒戰馬,向側旁馳出數步,不再遮斷昭君的視線,長鞭向北一指:「喏,那不就是。」

昭君瞪大美目,平緩廣闊的草原上,一座雄偉的山城,映入眼帘。

冬日淡淡的陽光照在紅色的山谷,深藍色的天空下,那金色的雄偉城堡在夕陽下傲然挺立在一片紅色沙石山谷之中,彷彿融為一體。依稀能看到,幾條如蛇階梯依山勢而建,蜿蜒而上,交匯于山巔。而那山頂那城堡尖,呈少見的純白色,遠遠望去,似是天山雪蓮,飄落其上。

「赤谷城,就是紅色山谷之城。」張放鞭梢遙點,「那最頂的白色尖兒,就是烏孫王宮。」

昭君出神望了半晌,輕聲問道:「昭君聽到一個傳說,這是當年烏孫昆彌獵驕靡為迎娶細君公主而建的城池,是這樣么?」

張放含笑:「既是傳說,你就當傳說來聽吧。」

一國之都,功能只有一個——保衛君臣國民,防禦外敵入侵,怎可能是為了迎娶一個公主而建?就算是中原皇帝,要討某個妃子歡心,也不過就建個宮室高台,沒見誰建個城池。更何況,當年的細君公主嫁到烏孫之後,只是個右閼氏,地位尚在左閼氏匈奴居次(公主)之下。迎漢公主要修一個城堡,那迎匈奴居次是不是得建個「小龍城」?

事實上,赤谷城是公元前161年左右建成的,而當時細君公主還沒出生呢,八杆子打不著……

長長的隊伍,終於來到城堡下。而烏孫大昆彌雌栗靡,也終於現身,親自出城迎接。為了表達對漢使的敬意,雌栗靡啟動了西域拜迎的最高禮節「踏膝」。

所謂「踏膝」,即兩排人相對跪坐,由貴客踏其膝前行——作用類似後世的迎賓紅地毯。今次雌栗靡為張放這位漢使準備的「紅地毯」,就是其國之民一百零八人。

這種以人為毯的禮節,在西域很盛行。據說當年的匈奴僮僕都尉,凡入諸邦城,必踏膝。有時候,踏的還是各邦國貴人的膝。

安國的脫帽跣足,是拜會的最高禮節,而「踏膝」,則是最高迎候禮。當年張放曾對陳湯說過,終有一日,他要踏著西域諸君的膝蓋走進諸國城邦,指的就是這個。今日雖然踏的只是烏孫國民之膝,他日焉知不能踏其王膝?

張放甩鐙下馬,掀帽解麾,持節而行,從容踏上兩排伏跪於地的烏孫國民之膝,一步一步,穩穩向前。

身後漢軍士兵與漢民的目光,默默追隨那隨風舞動的潔白旄節,以及那個挺拔而堅定的身影。

五十四步踏完,在張放靴底落地的一瞬,先是兩個宮廷僕人打扮的烏孫男僕,執草葉為張放彈灰掃塵。隨後,是幾個烏孫少女懷抱白色廣口罐,蘭花指沾陽春水,向張放身上彈灑。

有幾滴彈到張放臉上,嗯,並不涼,溫溫的,居然是溫熱的水,還帶著淡淡芬芳。張放含笑致意,把幾個烏孫少女看得臉紅耳熱,心如鹿撞。之後又圍上來一群烏孫少女,為張放披上一件白色裘麾。之後才一齊退下。

完成一系列潔凈儀式之後,望著煥然一新的少年漢使,烏孫大昆彌雌栗靡哈哈大笑,張開雙臂,無比熱忱地迎將上來。

張放也伸出雙臂,與雌栗靡把臂言歡。

雌栗靡張口第一句就是:「久聞梟單于首級之『青銅天將』大名,今日有幸相見,我雌栗靡今後在部族帳議時,終於可以接得上話了。哈哈哈!」

張放之所以能得到如此禮遇,不僅僅因為他的漢使身份——不是每個漢使,都能有如此高規格禮遇的。半甲子以來,能得烏孫大昆彌如此相待的漢使,只有長羅侯常惠、馮夫人馮嫽。張放,是第三個。原因就在於,他四年前擊殺郅支單于之舉。

漢匈爭西域百餘年來,何曾聽說過有漢將斬單于之事?張放單憑這個戰績,就足以震動西域諸國,令雌栗靡以「踏膝」之禮相待。

張放細細打量這位烏孫國君,大約四十上下,身量頗高,體形中等。他戴著鑲金絲捲毛邊氈帽,鬚髮黑亮,五官深邃,眼珠子是淡褐色。更偏向於中亞人,漢人特徵不明顯。

漢人特徵?正是。張放出使之前,包括這一路上已做足功課,對雌栗靡,準確的說,對烏孫王族世系已有充分了解。這雌栗靡,還是真漢朝天子的外甥,他的曾祖母,正是漢朝公主——解憂公主,劉解憂。

烏孫大小昆彌分裂後,首任大昆彌,就是解憂公主與翁歸靡所生長子元貴靡。元貴靡即位一年後病卒,繼位者為元貴靡之子星靡,這位星靡也跟他老子一樣短命,同年病卒。於是,其子雌栗靡繼位。

這麼一算,雌栗靡正是解憂公主的曾孫。而這位大昆彌,也總算結束了大昆彌世系的短命史,自前51登位,迄今已整整二十年。如果歷史不曾改變,他的王運,還將持繼二十年。

只是,摘星城畔,卧榻之旁。他的王運,以及烏孫國運,還能如此這般長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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